“驿道上又飘拂着嫩绿的长条,去年的落叶已经给北风扫净。
老人的眼睛是干枯的,只会心上流泪。钟书眼里是灼热的痛和苦,他黯然看着我,我知道他心上也在流泪。我自以为已经结成硬块的心,又张开几只眼睛潸潸流泪,把胸口那个疙疙瘩瘩的硬块湿润的软和了些,也光滑了些。
杨柳又变成嫩绿的长条,又渐渐黄落,驿道上又满地落叶,一棵棵杨柳又都变成光秃秃的寒柳。
晨光熹微,背后远处太阳又出来了。我站在乱山顶上,前面是烟雾蒙蒙的一片云海。隔岸的山,比我这边还要高。被两山锁住的一道河流,从两山之间泻出,像瀑布,发出哗哗水声。
但是我只变成了一片黄叶,风一吹,就从乱石间飘落下去。我好劳累的爬上山头,却给风一下子扫落到古驿道上,一路上拍打着驿道往回扫去。我抚摸着一步步走过的驿道,一路上都是离情。
三里河寓所,曾是我的家,因为有我们仨。我们仨失散了,家就没有了。剩下我一个,又是老人,就好比日暮途穷的羁旅倦客;顾望徘徊,能不感叹“人生如梦”,“如梦幻泡影”?
但是,尽管这么说,我却觉得我这一生并不空虚;我活的很充实,也很有意思,因为有我们仨。也可说:我们仨都没有虚度此生,因为是我们仨。
“爸爸,这许多西瓜,都是你的!——我呢,是你的女儿。”显然她是觉得“与有荣焉”!她的自豪逗得我们大笑。可怜的钟书,居然还有女儿为他自豪。
贫与病总是相连的。钟书在这段时期,每年生一场病。
我们沦陷上海期间,饱经忧患,也见到世态炎凉。我们夫妇常把日常的感受,当作美酒般浅斟低酌,细细品尝。这种滋味值得品尝。因为忧患孕育智慧。钟书曾说:“一个人二十不狂没志气,三十犹狂是无识妄人。”他是引用桐城先辈语:“子弟二十不狂没出息,三十犹狂没出息”;也是“夫子自道”。
我们如要逃跑,不是无路可走。可是一个人在紧要关头,决定他何去何从的,也许总是他最基本的感情。我们从来不唱爱国调。非但不唱,还不爱听。但我们不愿逃跑,只是不愿去父母之邦,撇不开自家人。我国是国耻重重的弱国,跑出去仰人鼻息,做二等公民,我们不愿意。我们是文化人,爱祖国的文化,爱祖国的文字,爱祖国的语言。一句话,我们是倔强的中国老百姓,不愿做外国人。我们并不敢为自己乐观,可是我们安静地留在上海,等待解放。
我们爱玩福尔摩斯。两人一起侦探,探出并证实诬陷者是某某人。钟书与世无争,还不免遭人忌恨,我很忧虑。钟书安慰我说:“不要愁,他也未必能随心。”钟书的话没错。这句话,为我增添了几分智慧。
他并不求名,却躲不了名人的烦扰和烦恼。假如他没有名,我们该多么清静!
人世间不会有小说或童话故事那样的结局:“从此,他们永远快快活活地一起过日子。”
人间没有单纯的快乐。快乐总夹带着烦恼和忧虑。
人间也没有永远。我们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个可以安顿的居处。但老病相催,我们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尽头了。
一九九七年早春,阿瑗去世。一九九八年岁末,钟书去世。我们三人就此失散了。就这么轻易地失散了。“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人。
我清醒地看到以前当作“我们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栈而已。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还在寻觅归途。”
——《我们仨》杨绛
去年也才知道,钱钟书的妻子叫杨绛。她曾翻译了《唐吉可德》……原谅门外汉的我,学浅了。
今年,一个女朋友推荐我看了这本《我们仨》,断断续续,今天才把短短90千字看完。
最初的时候,觉得她老人家,似有些婆妈和琐碎。后来,女儿阿瑗,先生钟书的相继离开,终于我们仨,走着走着就散了。
没想,自己的心是隐隐作痛了,回忆这个家庭成员的青春与壮年,中年和最后一段岁月,光阴流年,文字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情深,爱,和智慧。
渐渐的,我的心,也暖了起来。
有意无意地,摘来书中片段句子,算是留做纪念……
图 文/小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