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老爷和三奶,住在我们家旁边,但说不上邻居,因为隔着一条路还有一个池塘。他们已经六十多岁了,只有一个女儿,叫香艾。我知道香艾是一个香草的名字不是在书上,而是在端午节的时候,我站在三奶家的门槛上,仰头看墙上插着的青草,三奶说,这是艾草,和你二姑一个名。我一直叫她二姑。现在突然想起来,为什么叫二姑呢?她没有姐姐也没有哥哥。或许是艾姑?我无从求证,现在也还是这么叫。
三老爷是个狡猾幽默又很能干的小老头,黑黑瘦瘦的,瘪着嘴,两撇小胡子一翘一翘的,举着长长的旱烟管。我记忆以来,他就已经驼了背,常常背着粪箕子到处捡拾垃圾,卖些钱,做种地以外的收入。三奶常坐在一个角落,大口喘气,她有哮喘病。
我记得事情的时候,二姑已经去外地上大学去了。她是我们村子里比较早的大学生,读的又是医学院,所以就更稀罕了。学费是村里人一点点凑起来的,据说当时是件很轰动的事情,不过也只是据说,我没有眼见那时的盛况。
我们小孩子和陈三老爷接触最多的时候就是暑假。因为那时我们放假了,蝉的幼虫也开始大规模的活动了。三老爷家两面都是池塘,池塘的沿边都是树木,大多都是杨树、槐树,还有几棵柳树,一棵野桑树,这棵桑树结的果实是红色的球果,刺刺的,但是很甜,不过很难摘,因为果实里都是蜜水,很容易打破。我们就在这些树的根部寻蝉的幼虫。一群孩子都拿着小铲和小铁叉,在傍晚到来前展开的常常是地毯式的搜寻,恨不得把这一片树林翻个底朝天,把所有的结喽龟都逮着。因为结喽龟要到夜晚的时候才会自己爬到地面上来,在树干或是草叶上蜕变为蝉,我们就把所有的土都松动了。陈三老爷就开始大声的吆喝我们,嘴里念着“小兔崽子”之类的骂人的话,我们撒着欢四散去了。等陈三老爷进了家门,我们就又集中起来,做贼一般,小心翼翼的,二姑就在一旁笑着看我们跑来跑去,可我们不怕她,她只会和我们笑。
要是被三奶给逮着了,那必定是要大骂一顿的,不是骂的厉害,而是骂的时间长,可是我们也完全不怕,因为这个时候陈三老爷一定会出来和三奶吵架,“小孩子挖点土”“不值当的”,不过他们的吵架也不在我们关心的范围之内,我们只在乎捉到多少结喽龟。而且,只要二姑一句话,他们自然也就不吵了。我们不逮结喽龟的时候,也还是很爱去陈三老爷家,因为他家里有无花果树,我们盼着吃他家的无花果,可无花果总也不熟,我们就慢慢的失去了耐心,开始自己摘,一阵吆喝过来,我们就跑走了。等我们把这无花果的事情忘得差不多的时候,三奶就拿着一竹筐煮好的无花果(我始终也不知道无花果真的可以煮着吃吗)送我们家来了。看我们吃无花果,三奶就问,你夏天还去挖土逮结喽龟吗,再挖就不给你吃了。我就立刻说不去了。
有一年夏天,我们还是去逮结喽龟,但是陈三老爷和三奶都闷在家里,不再吆喝我们了。但是家里人也不让我们往池塘边去,说是不能去招人家心烦了。暑假了,也没有见到二姑。后来听村子里的大人说,二姑走了,以后也不回兰城了。原来陈三老爷和三奶自己没有小孩,这个二姑也是在路边捡来的。附近村子里的人家想要儿子,就把刚生下来的女儿放到路边,有人捡就送人了。现在二姑上大学了,她原先的爸爸妈妈就打听到这里,想要把她带走,二姑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村里人都以为她不会回来了,也有人暗地里都说白眼狼怎么都喂不熟。但是,在陈三老爷灰心的时候,二姑又回来了。陈三老爷又开始出门耍他的旱烟袋了,三奶的脸上也有笑模样了,一家人都欢天喜地的。临近村子有人说,二姑的娘家想把她接回去是想让她拿钱给他弟弟娶媳妇,二姑没钱,就给脸色看,后来就自己跑回来了。但什么传言都影响不到三老爷,他一迳乐自个儿的。
这年夏天,一夜风雨过后,那棵野桑葚倒到河里去了,不知道是我们挖土挖得太厉害了,还是那年夏天风雨太大,从那以后我就没吃过球形的桑果。
后来,二姑医专毕业了,分配到我们镇上的医院做了一名护士,村里很多人都羡慕她,觉得陈三老爷和三奶这回终于得济了,不要再吃苦受累了。但是三奶长久以来的哮喘病和皮肤病一齐发作了,来势汹汹,就住进了二姑工作的医院,很久没什么消息。一天中午,我和弟弟抱着从村头炸来的爆米花回家的时候,看到三老爷家门口停着一辆平板车,上面盖着白布,二姑在旁边哭得鼻子眼睛都通红。三奶死了,陈三老爷自己用平板车从医院拉回来的。丧事没怎么办,就村子里的几个人,帮忙抬下湖埋了。
那是似乎是冬天,我那时还小,没有什么可以确定的,只是因为冬天有炸米花子的,才隐约记得是冬天。
三奶死了,二姑还是在镇上的医院工作,可我们就再没吃到无花果。
我小学快毕业的时候,有人开始给二姑张罗对象了。其实二姑的年龄在农村确实不小了,但因为家庭不大好,所以说媒的人并不多。男的也是附近村子的,家庭也一般,但是因为二姑的年龄大了,也就没什么好挑了。亲事说定了没多久,二姑就出嫁了。
香艾没有从自己家出嫁,因为草房子太旧了,没办法招待客人。喜酒是在她的远房兄弟家办的,其实也没有多少客人可招待,就几个邻居还有几家亲近的。香艾的亲生父母没有来。
香艾出嫁了,家里只有陈三老爷了。
他还是背着粪箕子,叼着旱烟袋,到处捡垃圾。陈三老爷好喝酒,现在没有什么人可挂心的了,酒喝得更厉害了。喝醉了,就歪倒在池塘旁边的草垛上,睡大觉晒太阳。半醒着的时候,脸黑红黑红的,眼睛总带着点笑意。他总是在笑,可是村里人眼见着他很快的老去。要是没喝酒,陈三老爷还是一个人缘很好的风趣小老头。可是我见到这个风趣小老头的机会已经不是很多了,因为我要去上高中了,要住校。
我周末从学校回家,偶尔也遇到陈三老爷,同他打招呼,他就嘿嘿的笑,总是不说话。听家里人说,三老爷日子过得不很好,他心里老是不舒坦,因为香艾在婆家总是受欺负。村里人到香艾婆家的村子走亲戚回来说,香艾嫁过去没多久,就怀了孕,医院的工作也就不做了,只在家里做家务。家里的开销就只靠她丈夫做零工,还要养两个老的,供小叔子上学,日子过得很紧巴。香艾生了男孩,两家人都很欢喜,可是因为香艾没有亲兄弟,陈三老爷又没多少钱,孩子满月的时候,陈三老爷没给多少礼钱,从此香艾在婆家就落下了埋怨。一家人总是吵架,二姑就跑回来找三老爷,三老爷因为自己没钱给闺女心里愧疚,又心疼女儿受气,总是苦闷着,身体就更不好了。
慢慢地陈三老爷脾气变古怪了,不爱出门,村里人很少见到他。
等我大一寒假回家的时候,就没见到陈三老爷,秋天的时候,陈三老爷就死了。陈三老爷怎么死的,没人说得清。有人说,出事的前几天,香艾又哭着回娘家来了,拉着陈三老爷去婆家给她评理。陈三老爷自己老实嘴又笨,在亲家那里吃了窝囊气,心疼闺女又没办法回嘴,小老头就走了二十来里地自己回家了。那天天快黑的时候有人见他用酒葫芦打了二斤白酒,没几天,就死了。
最先发现他不对劲的是他隔壁的高二奶奶,因为好几天都没见陈三老爷出门,就觉得奇怪,喊门砸墙的也没有人应声,就踩着墙头往院子里看。一地的枯黄树叶,无花果的叶子都落了,但果子有的还在树上,干瘪瘪的,陈三老爷就躺在地上,头枕着堂屋的门槛,像睡着了一样,但是整个脸已经惨白惨白的了。心知事情不大对头,高二奶奶把陈三老爷的侄子叫来,把门撞开,但陈三老爷早已经去了。陈三老爷没有儿子,他侄子去给香艾报的信。
陈三老爷的丧事还是在他侄子家办的,香艾的亲生父母还是没来。
香艾已经怀了第二个孩子,她挺着大肚子把陈三老爷也送下湖了。
这次以后,香艾就真的没有再回兰城了。
我也长大了,没人再去逮结喽龟了。那片树林慢慢就荒了。陈三老爷的草房子没几年就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夏夜坍塌了。
作者:自在行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