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写过一篇文章，题目是《父爱如山》。我一向写作文都会翻看身边所有能看的参考资料，左一本右一本挑词捡句，然后瞎吹，靠着惊人的厚脸皮终于得到老师的赞扬。那是我第一次在写作上得到的夸奖，虽然有些是偷来的。
比如父亲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常常把严肃放在脸上，我对他既敬又爱。然而我的父亲，并不如文章中的严格，如果有人评价我是个幽默的人，那一定全部遗传他的。
小学三年级，我开始学英语。当时他还未做建筑有关的工作，我还没有经历过超过一周不见他的疼痛感。离家不远处有片海，听大人们说，父亲会经过那片海。我自然地认为，他是在海上工作。孩子们对于海的认识，存在于安徒生童话里，海上的人鱼公主，他会遇见吗？他若遇见了，会不会不再回家了？所以我每天都在期盼着他回家，他一回来就兴奋地爬到他脖子上。然后他问我，功课做的怎么样？新学的英语简单吗？读几句给我听听？桌上有苹果，告诉她这是读“apple”，他学“阿婆”？你们老师真逗。再告诉他，“父亲”读“father”，他说“发了”？用现在的语言形容当时我的状态，真是“笑出了猪叫声”。
比如父亲有辆能装下四人的小轿车，时常带着我和母亲四处游荡。其实我们家只有一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和穿云裂石的摩托车，他一回家便骑着我在马路上欣赏风景，母亲总责怪他因为带我出去吹风而染上风寒。长大一些，他把阁楼里的自行车搬出来，朝我伸出魔爪:“来，今天爸爸教你骑车。”我带着好奇心屁颠屁颠爬上车座，十句里有八句是:“你别松手哦！”小心翼翼地踩着踏板，一下一下感受到脚下的变化，刚学根本没有第二种心思看眼前。他厉声:“看前面！”吓得我脚下停顿，眼前就快要撞上树了，手无措地捂起眼睛，人理所当然地和土地亲密接触。然后，一次次摔倒又爬起来，委屈巴巴地望着他，“爸爸我不要骑车了！”他笑着安慰我，“你比我聪明多啦！我学的时候用了好几天呢！”还没等我回答，他已经扶着后座等我上车了。好吧，姑且接受他的安慰。一下午的时间，和摔倒的斗争终于结束，高兴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全家人。吃饭间听奶奶夸奖:“宝宝真厉害，跟你爸爸一样都只用了半天时间学会骑车了！”我看看爸爸，他扭过头打饭去，也不转头就问我:“阿宝吃多少饭啊？爸爸给你盛。”
但有些事情，文章里都是真实之言，比如，父亲的背影如一棵青翠挺直的竹，给我以沉默，给我以仰望。五年级之后，我一年见不到他三次，或许更少，只有过年才会见到他。相比于现在12岁的妹妹，我是够幸运的了，因为就连妹妹出生，他都是在外地抽空打了个电话，听一听她的第一声哭叫。那时候，看他最多的，是越走越远的背影，直到他的背包小角都看不见，我才蹲下慢慢哭，哭到声音沙哑，哭到母亲差点拎起来打我……我以为，他会像第一次离开那样，走至一半的路程，又折回来看他哭的稀里哗啦的女儿，然后把身上的东西扬手一挥，“阿宝，别哭了，爸爸今天不走。”可是，再没有第二次了。那个背影，果真越走越远。
也比如，他生了小小的伤风，也未曾对我和母亲透露过半分，总是压抑着喉咙的痒，语气轻飘地跟我们聊起一日三餐。这些年，他的胃断断续续地疼过，直到某一次，母亲的账户余额突然少了许多，他才一一相告。这些，都是母亲提起的，话里话外又说着“你爸爸总是这样，什么话都不说！”这类自我折磨的话。我不敢出言，怕一不小心触及她的怒点，也心里难受着，生病真的是一件令人难过的事情。
长大以后，和父亲的联系要隔着一座又一座的城市，我们在不同的区域听到各种温度的风。
在南通上学时，因为第一次独自出远门，他总会担心各种问题。安全，公交，钱，和同学的相处……离开家的自由和对陌生环境的好奇心已经覆盖了未知的恐惧，直到几周后，看见室友的父母陆陆续续地来看望，带着一大袋零食和牛奶，屋子里一片欢笑声，我突然感到无限的孤独，母亲除了报道那天给我整理床铺，其余的时间是不来的，我也不希望她来，她和我一样有晕车的毛病。可父亲，一次都没来过，甚至，从小到大的家长会，他的身影都是屈指可数。晚上同样的时间，他的电话又拨过来，我带着怒意和委屈朝电话里吼，他安安静静地听着，等我说完，他用习惯性的口气打趣我:“诶，要不是我突然想起来你妈说你上高一了，我还以为你三岁哩！”然后，我当然哭的更凶了。“阿宝，你今年十七了吧！你知道爸爸十七岁在干嘛吗？”我正处于生气中，没吭声，他等了一会儿又说:“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啊，每天要跑到吕四的街头，给人搬砖，刷墙，常常黑着头发出去，白着头发回家。吃饭呢，是你奶奶前天晚上煮多了的冷菜，那时候一个馒头就相当于现在的一顿肉啦！你爷爷奶奶都在忙着农活，能给我烧顿饭已经不错了。所以阿宝啊，人呢，不能一辈子长不大，你要好好学习，以后吃的苦才少啊！”
他甚少给我讲这些大道理，记忆里，他从不是这么会说话的人。但他总是，一次次来教我成长，教我善良的选择。
又到冬季，等待着大雪纷飞，等待着他的归家。这些年来，身边的老人从尚有温度的活体变成柜子上方冰冷禁锢的照片，也会在某一刻想象，如果某一天他成为墙壁上的照片，我要怎么办？
我又希望，时间慢一些，他老去的速度能慢过我成长的速度，等他白发苍苍，生命的路程足够配得上他过往的辛酸感动，我要在每天的清晨傍晚，去拥抱他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