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茂茂是我的考友，当年一起参加国考，我侥幸考取，他侥幸落榜。随后，他通过京考去了北京市直机关。因为彼此投缘，后面一直都有联络。
茂茂是江西人，家里穷得叮当响。一路靠亲友资助、学校减免读完高中，考上北京某 211 学校，创了近10 年全乡高考纪录。
因为文科专业出路有限，四年后顺理成章加入公考大军，国考、选调、京考……回回进面试、回回止步面试，最后关头才搭上末班车，被京郊某乡镇录取，成了一名基层干部。
记得他多次讲过自己上班第一天报到的故事。
一大早，穿上干净净的白衬衣、黑皮鞋出门，茂茂像个喜气洋洋的新郎官。先是步行去学校东门坐地铁，50 分钟后终点站转公交，绕来绕去将近1 小时下车，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巨大的垃圾站对面，晕车加上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让他蹲在马路牙子上狂吐不止。
茂茂扶着电线杆四处看，怀疑自己跑错到河北了。掏出手机，给科长打电话。对方不耐烦地甩给他“祥龙超市”四个字，说打个三蹦子麻利过来。
往远处看，十几辆三蹦子排成长溜，打头的大爷一手扶把、一手在肚皮上搓泥，黑黢黢的面皮笑得挤作一团，怎么看怎么像是人肉客栈的厨子。
茂茂硬着头皮坐到后斗篷里，强忍着呕吐欲，警觉地盯着大爷的背影。不知过了多久，大爷突然捏了一把急刹。茂茂胃里一阵翻腾，差点喷出去。
大爷扬手指向远处，到了，10 块。
茂茂手忙脚乱付了钱，颤颤巍巍回到地面上，发现周围一片瓦砾，远处的吊车、推土机正在嗡嗡巨响，有人在扯嗓子喊他的名字，很显然，他就是科长。
茂茂上班第一天，是在拆迁现场度过的。
后来他幽怨地说，老家穷但干净，漫山遍野都是油菜花。再看北京郊区，基本就是个垃圾堆。
02
往后3 年里，茂茂再没穿过白衬衫。风餐露宿、起早贪黑，他晒出了老农民的肤色，学会了京郊的方言，对各路难缠的神仙小鬼也能轻松应付了。
那会儿茂茂月工资八九千，年底还有个三四万块钱绩效，基本都寄给了家里。都说学习无用，你看茂茂，一个大学生就业，就能让全家脱贫。这可是真正持续稳定脱贫啊。
基层公务员很苦，幸好茂茂从小就扛锄头下地，这点苦屁都不算。可茂茂还是想走，他发现在乡镇不好找对象。有几个热心大妈给介绍，家里倒是有宅基地、有厂房，等哪天拆迁立马就是千万富翁，根本聊不到一起去。
就这样，我从山东，他从北京，不约而同地报考了相同部委的同一个岗位，又因为这场考试成为了朋友。
茂茂小受挫折，后面考到市直机关以后，终于穿回了白衬衫，工作却感觉更累了。主要精力都耗费在文来文往写材料上，经常一篇稿子写四五遍。倒不说他文字能力不行，领导总是想一出是一出，好像不多写几遍就出不来好东西。更重要的是一种撕裂感，总觉得工作没有价值，某种程度上甚至“有害”。有时候感觉自己站在了时代的对立面，还不如在郊区搞拆迁省心，多少穷家百姓因为拆迁发了财啊。就算有几个钉子户，钱到位了问题也就解决了。
心里有想法，日子还得过。几年里，茂茂结了婚、生了娃，排上了廉租房，开上了二手破斯柯达，工作时也有起色，当上了科长。就在一切欣欣向荣的时候，茂茂遇到了重大人生抉择。
当年的大学同学，时任某创业企业合伙人的 P向他抛出橄榄枝，反复动员他辞职下海。年薪比体制内翻两番不止，还有数量可观的股权。
茂茂很犹豫。从公司跳槽，去另一家公司，本质上还是行业内。可公务员辞职，相当于去完全陌生的行业从头开始。能适应吗？有作为吗？眼前能凭借体制内人脉，几年后呢？体制内上年纪拼不动了，能歇就歇了，企业拼到啥时候算到站？
P说得很实在，茂茂你们公务员最大的毛病就是想太多。市场化的环境瞬息万变，先把钱挣到手再说，等你有了几百万、几千万，还担心退休的问题吗？我这个商业模式，几年就能重塑行业生态，到时别怪我发财不叫你。
说归说，茂茂心里还在盘算。不过他已经不考虑自己养老的问题了，转而琢磨儿子辅导班、上大学、出国、结婚、买房子……他发现，眼前这条路虽然安稳，却注定紧紧巴巴，想给孩子的一切，几乎都是幻影。
最终，茂茂辞职了，到新公司领到263 号工牌。他想不到，短短几年后，这个数字会膨胀到惊人的30000+。他原本计划用一辈子努力，为儿子打造的人生资本，竟然在一夜之间实现了。
茂茂很低调，可他的故事还是成为了小圈子里的神话。不少后辈，都是冲着他义无反顾扎进了市场。只可惜，茂茂家公司这样的超级独角兽，并不是人人都有缘赶上。
03
我经常见到茂茂。有时是工作接触，有时是周末聚会，他更黑更瘦了，总是一身牛仔体恤，满脸都是疲惫，完全看不出准亿万富豪的派头。他有4 个手机，随时都在响，半个小时聊天，可能要说十几次抱歉。他多次苦笑着说，现在年轻人太厉害，晚上 2 点钟还在圈我谈工作。真有点吃不消。
我说茂茂，你家几代人混吃等死都可以了，还这么拼干嘛？
隔了半天他才说，你别不信，我现在有点后悔了。
机关很穷，一眼能看到头，可那是一条上坡路，一天比一天好、一年比一年强，四十五岁以后完全可以放飞自我，只要别太出格就行。走在社会上地位也高，走到哪里腰杆挺得直，从来不用低声下气，见到看不惯的事情还敢说句话，感觉人生有价值、有使命感。
现在呢，整天围着老板转，办公室政治比机关其实不逊色。想辞职回家，又觉得刚刚四十出头荒废太早了。我这块业务，到处迎来送往也多，再小的干部咱们都得笑脸相迎、生怕让人穿小鞋。别说多管闲事，我自己走在街上看到穿制服的都心慌。咱们国家，有钱带不来安全感，权力和靠山才是关键啊。
挣钱一开始很爽，后来就完全麻木了。好多人狂嫖滥赌，到处作死，其实就是在找刺激。人总要有个念想啊。
……
我打断他，说你都是有钱人的烦恼啊，看来没错，得不到才是最好的。当官时想发财，发了财又想当官，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好事儿？要我说，两者比起来，还是发财实惠一点。当官再大，总有退下来那天，走在街上跟贩夫走卒也没啥区别啊。
要说安全感，现在机关也不容易了。整天巡视督导问责，各种检查评比考核，动不动就四种形态了，一不留神背个处分看你还能不能抬起头来？那些进去的干部了，管你事大事小，准得掉一层皮。我同学干这行就说，管你什么级别的大爷，到里边都是孙子，老实配合还好，不配合给你上手段，出不来三天，管保你服服帖帖。
说到底，官袍是借来的，到点儿就要还回去。钞票是自己的，最起码还能留给孩子。只要合理合法，你怕穿制服的干嘛？
茂茂长叹一声，你刚出来，还新鲜着呢。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完全合理合法的事儿啊。
前几个月，茂茂给我打电话，说突然对佛学很感兴趣，问我认不认识这方面靠谱的人。我赶紧给他打住，人家就等着割这帮空虚寂寞老板的肉呢，还敢往上凑？我说，佛家弟子不缺你一个，有闲钱还是去照顾照顾贫困学生吧。这话随口一说，权当是敷衍。没想再到周末，他微信发来一张照片，搂着几个孩子笑得灿烂。
我回复，茂茂你看这就是有钱人的好。自由两个字，钞票才堆得起来啊。
茂茂说，也是。可我还是很怀念那些缺钱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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