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监护室抢回半条魂魄，总算踉跄着扑进了家门。
因着自负与愚顽，轻信了"微恙不足惧"的妄言，险些在生死簿上勾了姓名。许是孟婆嫌我尘缘未了，又或是判官笔下留情，竟被逐出鬼门，在省立医院的重症室里重拾了人间烟火。这所悬壶济世的殿堂，用仁心仁术将我溃散的元神重新聚拢，赠予我脱胎换骨的新生。
此刻蜷在旧藤椅里，忽然参不透"家"的真谛。若说家是遮风避雨的屋檐，那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毡房，迁徙途中支起的帐篷，算不算漂泊者的家？此刻却不愿深究这形而上的玄机，且容我从白墙蓝帘的病房说起。
省立医院的走廊总飘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却意外地令人心安。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织成生命之网，白衣天使们穿梭的身影仿佛观音座下的玉女。初始几日，总惦着老城区的青砖小院，想着廊下的君子兰与那只瘸腿的狸花猫。待元气渐复，竟觉这方寸之地宛如菩提道场——护士换药时温软的手指，护工清晨端来的小米粥，连窗外梧桐筛落的碎金都透着禅意。只是当输氧管拔除那日，喉间忽然涌起桂花糖的甜香，我知道，是该回去了。
踩着梧桐叶斑驳的影子推开门扉，暮色正给飞檐翘角镀上金边。韦庄词里"夕阳残照古槐深"，我却是"黄昏入院蝙蝠沉"。廊前新栽的紫藤尚未成荫，倒是那只三花猫从瓦当上纵身跃下，绕着裤脚打转，喉咙里滚着委屈的呼噜，仿佛在嗔怪："两月零三天，你倒舍得！"夜半惊醒，毛茸茸的暖意团在胸口，它竟学会了开门。
晨光初露时照例往露台去。五点三刻，穿藏蓝运动衫的老者准时沿墙根慢跑；六点整，戴贝雷帽的退休教师拄着枣木杖去巷口买豆浆。这些经年累月的街景，恍若时光从未断裂。住院七十二昼夜，在记忆长河里不过蜉蝣一瞬。
凝神细看廊下的君子兰，碧玉般的叶片竟蹿高半尺。都说草木通灵，它怕是早掐算到主人劫后余生，憋着劲要开个满盆。头两支花箭在我入院次日破蕊，嫣红花瓣上还凝着夜露，像是要替我看守这空落落的庭院。听送饭的侄女说，后来二十余朵齐齐怒放，红云似的映红了半面白墙，引得左邻右舍都来讨彩头。可惜我归来时只剩最后一朵，在晨风里颤巍巍地谢幕。
抬眼望见檐角悬着的青铜风铃，那年从灵隐寺请回的物件。往常只在西风乍起时叮咚作响，今晨东来的暖风竟也撩得它清音袅袅。铃身镌刻的《心经》在曦光里忽明忽暗，梵文笔画勾连处似有金粉流转。这般微末细节，此刻瞧着却比敦煌壁画还要惊艳。
小院东南角的假山石是鸟雀乐园。去岁寒潮突袭，积雪压折了石边的腊梅枝，却在断茬处瞥见几点嫩黄——残枝上竟顶着三朵半开的梅花，冰晶裹着花瓣，活脱脱琥珀里的精魂。这倔强的生灵，莫不是要学妙善公主燃指供佛？我立在那呵着白气，心头热浪翻涌。
常来啄食的斑鸠家族又添新丁，灰扑扑的雏鸟追着父母学飞，跌进晒衣绳上的被单里。白头鹎总爱在晾晒的柿饼上偷嘴，留下月牙似的啄痕。最惊喜是去年绝迹的绣眼鸟，今春竟有三五成群归来，翠羽金环在石榴枝头跳跃，啼声清越如碎玉投盘。忽记起少时背《山居秋暝》"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如今我这方寸院落，倒成了"雀噪惊晨梦，花摇动禅心"。
前日暴雨初歇，西南天际忽现彩虹。正待摸手机拍摄，却见虹桥尽头掠过雪白身影——两只朱鹮展翼划过琉璃瓦，长喙赤如丹砂，在虹光里恍若浴火重生的仙禽。这吉光片羽的相遇，怕不是上苍赐予的痊愈贺礼？
此刻沐在晨光里沏着明前龙井，紫砂壶嘴腾起的白雾勾连往事。想那抢救室彻夜长明的顶灯，念及输血时臂弯蔓延的凉意，此刻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忽觉满院生灵都在窃窃私语。石缝里的蕨草、缸中悠游的锦鲤、瓦当上打盹的猫儿，连同我胸腔里重新起搏的心脏，都在进行着古老的密谈。张岱《陶庵梦忆》里"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我这是"窗前筛日影，点点皆禅机"。
新生归巢方知，家原是天地慈悲的具象。砖缝里萌发的青苔，梁柱间穿梭的流光，甚至药罐里翻腾的苦香，都是诸佛洒向人间的杨枝甘露。劫波渡尽处，方懂陆放翁"小楼一夜听春雨"的深意——原来生之欢欣，不在琼楼玉宇，而在与万物共呼吸的每个刹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