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带我看看那棵树

亲,我想去看一棵树。

我已经沉闭了很久很久,无数个日日夜夜,不能言语,不能文字。

请带我走出心魔,带我去看看那棵树。

亲,顺着我手指的方向,你看到那片苍翠的树林了吗?那是我日常眺望着的东宝山。上了东宝山,过了东宝塔,再往前,听说有一个岔道,一条通向沃尔玛,另一条通向千佛寺。

那棵树,就在千佛寺里头。

亲,带我去千佛寺,去看看那棵树。

我要抹上晶莹的唇彩,红润的胭脂,盘发里插上秀灵的发簪。我要穿那件樱桃红的外套,长及脚踝的纯青大摆裙,配高跟鞋。

请注视我这一刻的美丽温婉,忽略背后漫长的空寂悲怆。

爱情是女人一生的信仰,请用布达拉宫前朝拜者的虔诚,把我看作秋风中最后一片翩翩起舞的红枫,一朵铿锵绽放的格桑。

从月亮湖上山,那儿有一座不知名的桥。

那时,我的心爱,他在桥上等我。桥头有一棵粉嘟嘟的春桃,桥上的踏板,象他的胸膛一样宽厚,又象他的心房一样颤动。河边垂柳微微拂动,天空群鸟啾啾滑翔,他的笑颜,跟早晨的空气一样清新。

不离不弃,是我此生唯一的要求和愿望。

我认定这是一座情人桥,在桥上,我们也有过这样的惴惴不安跟信誓旦旦。

“你会离开我吗?”

“不会。”

“真的不会吗?”

“真的不会。”

“要是离开了怎么办?”

“说了不会的。”

“我要你说,离开了怎么办?”

“我发誓:要是离开你,被车撞死。”

我不再追问,却在心底说:不,如果真的发生车祸,死的那个人绝对是我,我会用生命死死地将你护在我的身后。

他带我去过一些地方,我喜欢漳河,那是我们爱恋开始的地方。他带着我一次次往返,让我感到心满意足又意犹未了,他说还可以带我去下一个地方,那儿有一座桥。

在清幽的东宝山,爱情常常将我回归成诗意的少女,将他变成顽皮的少年。有一次他突然跳跃起来,在一棵旁逸斜出的女贞树上荡起了秋千,他的双臂挂在上面,身体摇来晃去够不着地面,我慌忙抱住他的双腿,急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我愿他在我面前永远自然自在,愿疾病、衰老、意外统统远离。我爱他,如同母亲爱着熟睡中的婴儿般纤细。

我和他,相逢恨晚。他总是给我讲从前的故事,弥补我前世不能相伴的缺憾。

那一日我们就在千佛寺,穿过一条弥漫着桂花香的小径,他跟我讲他的童年。

在操场不远的地方有一堆灰土,小伙伴们把蓬松的灰土聚拢成一个小土丘,抬脚猛地一踹,感受尘土飞扬的快乐。

那天的玩耍其实跟往常一样,只不过他事先在尘土里悄悄埋下了一个玻璃瓶,就等着那个毫不知情的男孩。

他说当时只想着变着法子的开心,结果听到了一串嘶声裂肺的哀嚎。。。

我心惊肉跳,如同身临其境般看到一团团浸着酒精的棉球,清理着扎进伤口里的玻璃碎渣,一下又一下钻心的疼痛。

彼时我们正转过偏殿的台阶,走在一条人工开凿的沟渠旁。回廊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吉祥结,红绳已泛旧。

他沉默着,空气凝结不动。

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背负的来自童年的负罪感,其隐藏在精神里的磨砺并不弱于那个男孩身体经受的一时之痛。而我跟他心意相通,既体会着男孩的痛楚,又体会着他的愧疚。我爱他,他难受,我更会心疼难受。我想上帝会原谅一个顽童的无心之过的,只是在他深深的愧疚面前,一时找不到措辞来安慰。

或许他得到了忏悔后一丝轻松,或许为这样一个没有带给我欢笑的故事感到抱歉,又或许他只是想换一个话题改变沉重的气氛,他突然大喝一声,对着身边的一棵树一掌劈下。

“小时候,我们经常这样,真好玩。”他笑着说。

我呆若木鸡,他的动作实在太快了,快得我都来不及阻止。

那是一棵小树,正是茁壮成长的年龄,一开始我甚至侥幸地以为是某棵树的分枝,然而最终我还是看清它完全就是一根独立的树干,有着日后成长为不蔓不枝的正直雏形。

我看到一片片绿叶象中弹的小鸟一样纷纷坠落,以受伤的姿势,横七竖八凌乱地匍匐在地上,叶面上还保持着鲜活的蜡质光泽。那根孤零零的光杆,痛苦地在空中来回晃动,如同那男孩一脚踹进玻璃瓶的抽搐。我想扶住它,让它停止下来,又怕反而阻碍了它自身机制对疼痛的缓解。我看到从树干与叶柄相接的地方流出透明的液体,上上下下,每一个伤口,似清澈的泪滴,又可能是它的血液。我的心,想脱下自己的衣服替它包扎,又怕我的衣物触碰到它的伤口,加重它的疼痛。我就那样样生生地看着它遍体鳞伤,无能为力。

而我的心爱,他对此浑然不觉,自顾自走开了。

那一刻,我的背脊传来某种寒栗,仿佛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它的同类。

我望了望威严的大雄宝殿,感到从那幽深神秘的大门内射来愠怒的目光。如果众神责罚,需要找一个理由来开脱,我的爱人只是希望分享给我童年的快乐,罪过在我。

我们住在彼此的心间,我珍视他给我的一字一句,一物一件。他是我这一生的懂得,我的快乐,我百分百的信任,也是我的磨难,一生逃不出的劫难。

后来,后来。。。。这世上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你越是担心的,不愿见到的,越是会遇见。

——后来出了车祸,他放开了我的手。

我象一个腻味的玩具,丧失在他的车轮之下。可是我还没有爱够啊,我朝他伸出手,恋恋不舍地想抓住他,人却离得越来越远。他放开了我的手,没有回头,那张曾经给过我灿烂笑颜的脸再也看不清。

人们围着我说:“傻瓜,看清了吧,这才是男人的真面目!”

我听不见。

我的目光停滞在灰蒙蒙的天空,在一片血色中,清晰地看见了那棵树。

夜深了,我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孤魂。

“要是有个房间就好了。”他第一次拥着我时这样说。

“是一张床吗?”

“不,是一间屋子。”

“我怕冷,以后死了不要把我放在棺材里。”

“我把你的骨灰放在怀里捂热。”

可是现在,我在坟茔堆里跌摸滚爬,怎么也寻不到那块刻着“清香一伴”的墓碑。

我的灵魂迟迟不肯散去,不甘的绕着他飘荡了很久很久,想弄清自己究竟是他的牵挂还是他的羁绊,他丢开我,是否从此终于开始幸福。

有一天他注意到我,停下来和我说话。我披头散发,衣衫褴褛,他已经认不出我来。

“你是谁?”

“一个亡灵。”

“怎么回事?”

“车祸。”

他看我了一眼,点点头说:“要坚强。”

坚强是什么意思呢?是要我好好活着么?那棵树没有了枝叶,再也吸收不到阳光,你对它说要坚强,它就可以活过来么?可是我依然很听他的话,他说要坚强,我想我就该坚强。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兀自唱起歌。

我问他唱的什么,他说:“《做一个幸福的女人》,唱给我爱的一个女人,她是我的女神。”

我看不清他的心,不知道真假,伸手去摸他,我摸到他的鼻子,那里有一块伤疤。这不应该是他,我一直让他自然自在,怎么会有伤疤呢?

“也是车祸。”他解释说。

也伤了吗?我心中一痛,失口叫到:“宝宝。”

“你?你是谁?”他惊慌失措,一下子跑掉了,比叶公还快。

不是说人死后最亲的人是不会害怕的么?我不是他最亲的人吗?他明明渴望,为什么又这样惧怕?我凄笑着,他终究只是一个顽童,承受不起成长中拔节的阵痛。顽童会长大成一个男人,会为五百万的财富提刀跨马,却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汉子,给心爱的女人爱的高潮。

我站起身,抬头看一眼树梢,七夕的鸦雀正在搭桥,而我该走了。

我不知道该走到哪里去。拖着笨重的身躯,我给灵魂插上“出售”的招牌,想换一个葬身之地。

“什么条件?是不是要房子、车子、票子?” 有人开始问价。

“不,我要爱,爱,爱情!”

“哈哈,爱情?谁不想要爱情?这世上哪有爱情?”

“不要爱情也可以,”我蹲下来,扒拉开那个躯壳,在他住过的心脏那儿,留着一个无法愈合的窟窿,正源源不断地渗出血水,“谁能刚好填补这个窟窿,谁就可以把我带走。”

人群热闹起来,我麻木地看着那些胖的、瘦的、高的、矮的男人试来试去,可是没有人跟他一模一样。

一个卖茶水的婆婆走过来对我说:“不要等了,姑娘,你不是买卖人,这也不是买卖的地方。”

这是什么地方呢?她怎么说让我不要等了呢?我在等谁呢?我环顾四周,原来这是当年他等我的地方。

“这是奈何桥。”

“不是情人桥么?怎么桥上没有名字?”

“这就是奈何桥。那时候他在这等你,你若不来,他奈你如何?现在你等他,他不来,你又奈他如何?无可奈何之事,哪里还说得出来?‘奈何桥’又怎么会有名字?”

“可是当年我还是来了。”

“是啊,种什么因结什么果,如果那时候你不来,现在怎么会在这等他来?只是你等他的时间比他等你的时间长多了。

种什么因结什么果,他等了我一时,我得等他一世。

那时他约我,我明明心里欢喜,却怎么也不肯答应。

“你走一步,剩下的九十九步我来走。” 我说。

他真走了一步,我便跟定他了。他常常问我“委屈不”,“值不值”,和他在一起,我只觉得无比的幸福和快乐,现在我委屈透了,他却不会来问我了。

原来走九十九步的人不是没有勇气跨出第一步,是她走出每一步的时候都要担心会不会一起走到一百步。

我嚎啕大哭,我的魂魄就要散了,为什么还是放不下他呢?他真的走了么?

朦胧中我触到一个怀抱,是我熟悉的温暖和安宁,是他。 我们没有言语,只是深情凝望,心中再无芥蒂。

“谁让你来的?”

“灵犀。”

他带着我,说要去一个曾经答应我却一直没有去的地方。我们穿过一片荷塘,远远地看见一座大桥,上面写着“情人桥”。

我细细打量着这座桥,只见桥上写着两段话,是他的笔迹:

生命本就是一个故事。而情人桥只是这个故事中一段一生难以忘怀的情节,它为生命的故事增添了最耐人寻味的浪漫情怀。

当人们见到“情人桥”三字的时候都会遐想联翩,只是这源于孤独,带着醉意的一见钟情,会不会在离开桥后,往往就随风而散,相忘于江湖?

我看到“相忘”两字,心底一阵强烈的惧怕和心痛。是不是当我绝望到魂飞湮灭的时候,他也会怅然所失地发出这样的悲鸣,让我的魂魄,在这样的惧怕和心痛中聚拢还阳?

“你来过?”我轻声问。

“嗯,我回来的时候,你走了,我一直在找你。你去哪里了?”

我没有回答,看着天边的晚霞,那天水之间,一片旖旎风光。

“那棵树,会不会活过来?”我问。

“什么树?”

“千佛寺里,那一棵树,叶子被你全劈下了,你把它伤得太重。”

他看着我,把我紧紧拥进怀里,嘶哑着嗓子在我的耳边轻轻说:“放心吧,会活过来的,只要根还在,爱还在,它就会活过来。”

只要根还在,爱还在,它就会活过来。

亲,我想去看看那棵树。

(2014.11.27---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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