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芜城暖洋洋的春日总比别城来的迟些,倒是城内的花却比别城开的早,迎春桃花海棠更是早早的开了,到了三月中旬白玉兰也便乘人不注意一夜夜的开。
我更觉得冬日的靖芜更像含苞待放的绿梅,宁静不动声色却总让人着迷。
姑姑总说,用花喻城会让城跟花一样,不满多月便早早的凋拜。真是世间最怪的小老太太。
我是苏瑾榆,四岁那年战乱双亲皆亡,连尸骨都找不到。幸得在深山遇到了采药的姑姑。说来也是缘分,她见我年纪小又刚好膝下无亲眷,便把我带了回家,称作远方表侄。
姑姑说有我在,以后死了也不至于没人送棺,可我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所有人都喊她柳姑,想来这么多年过去,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吧。
现下是改朝换代的节骨眼,内战的形式千变万化越发紧迫,总听人城里的老人说,要是内战打响,城内人的死活,便只在朝夕了。
“苏瑾榆,你个小兔崽子,你非要气死我吧!”瞧瞧瞧,这个小老太太晚上好不容易出诊回来了,还要抡着笤帚要抽我。
她回来时,依旧是用根榆木簪子随意将细丝盘在头顶,上面是朴素的灰白麻衫宽宽大大的套在身上,下身着黑色的棉裤。姑姑不爱打扮,也不乐意花钱置办行头,就算是身上这种打扮在靖芜城平常人家都算不上。
不过别看她年过半百,身体好的不得了,天天背着大药箱走街串巷给人瞧病就不说,还动不动就抡家伙。
我围着晾晒架左三圈右三圈的躲着她,眼看院里晒的药被打翻的打翻,踩碎的踩碎。我连忙开口:“姑姑!有什么事我们好好说,你瞧瞧这些药材!这可是钱!再说天都黑了,你要是没看清路扭着腰歪着脚,我可就是千古罪人了!”她不仅不听,还气急败坏扬着笤帚向我打来,我见大事不妙,三两下窜上院里的老槐树抱着不撒手。
她眼瞧着上不来就拿手里的笤帚朝我丢过来,嘴里还将我的罪行一一道出:“前天我让你去陈樵夫家,给他怀孕的夫人把平安脉,你怎么跟人家说的?啊!说她已然胎死腹中,若不尽早拿出便是要一损俱损?”
“她腹中子确实夭折了…”
“还有张府的小姐,你当着那么多人面说她小月,人家可是未出阁的小姐!”
“那个时候我不老实说,她大出血有什么损失,张老爷还不拿刀砍死我!再说后来我不是帮她砸了那情郎的家吗!”
“你倒是都有理啊,那你说说钱夫人就是咳疾,你给她开什么药?咳疾是好了,又上吐下泻的!”
“这个确实是故意的…”见我还敢承认说故意的,姑姑顿时火冒三丈!
“那钱夫人太欠收拾了,开个当铺就唬弄这些小老百姓,一老强买强卖的,她倒是隔三差五给官家送钱,那都是老百姓的钱!”
我吧啦吧啦的说了一大堆,弄的她哑口无言更生气了,憋的脸通红:“我看你才欠收拾!”她回头转了一圈,像是在找些什么:“我梯子呢?等我上去了,今天非好好打你一顿。”
这时门口突然一阵躁动,不少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涌进来了。
我当即就觉得不妙,这阵仗哪像瞧病啊?我转念一想:这不会是来谁报仇来了吧!
想到这里,我便慌忙从树上跃下,把姑姑拉到身后。她倒是不依不牢的拧着我的耳朵,“你这小丫头给我等着,我总要收拾你。”我吃痛的敷衍认错。
现下重点是门口那些人!
眼看那群人中的领头朝我们走来,三两会的功夫,我连怎么拖延时间让姑姑跑都想好了,毕竟人家人高马大的,我还是怯场被逼的渐渐后退。
“大…大哥…我…小妹做错了什么…要来这么多人,我这俩妇孺,千万别动手。”
这个节骨眼上,我居然话都说不清楚,这不是未战先输吗?我当即就此下定决心,等事情过去了,我就上冠虎山练练胆!
只见那人没说话,我才敢仔细瞧清楚他的打扮,一身绿军装,别着枪挎着刀,脸上有些脏兮兮的,我不太看得清他的长相,可隐隐约约感觉他一过来周遭的空气都变得正直起来。
这应该不是寻仇吧。
还不等我开口,他扑通就跪在我面前,见他双膝落地,后面跟他来的人也都跟着跪下了。
这我才看清楚,来的也不过五六个人。远远瞧去有两人似乎抬着什么,也瞧不仔细到底是什么。
想来许是刚天一下就乌泱泱的黑了,又来不及在门口掌灯,显得就好似来了乌泱泱一片。
可吵吵架我还行,这种一大群人下跪的阵仗我哪见过?赶紧一回手把姑姑拉到身前,悄悄在她耳边说:“这肯定不是来理论的。”动作连贯她都来不及反应。地上的人突然开了口,“求婆婆救救我们少将!”
听完只见姑姑眉头锁紧连忙大步朝人群走去,走近才发现,那两个身着蓝色军装的士兵正拿不知道在哪卸下来的门板抬着个年轻人。他脸上都是血,看不清模样。我侧头看了姑姑一眼,她眉头促的更紧了,朝昏迷不醒的男人说了句:“抬进去。”
……
等一切都静下来,已经听到打更人敲着到了丑时。
我端着在那年轻人胸口跟肩膀取出的两颗子弹出去给那正气凛然的求助人看,只见他咬着牙,压着脾气跟我说:“大恩不言谢,在下陆闫,以后有用得着的姑娘尽管开口!”
我仔细打量他这身打扮,一身正气凛然的,大概不是将军也是校军了。见他又口口声声叫受伤的人少爷,还能下跪求救,想来里面躺着的人,肯定也是个金贵的主。
“怎么你们都好不丁的站着,你们将军挨这么几枪?”我端着子弹往井口走去。
陆闫最初没说话,只是帮着我提了冷水进厨房,听他脚步沉重的走到我旁边,低着头像是有些难以启齿:“姑娘聪慧,只是我一行人身份实在特殊,所以…”
“不方便就算了,我也只是奇怪多问两句。”说完我便准备将锅里烧的热水盛起,陆闫却先一步拿起水瓢。见他这样我又道:“放心吧,我们是医者,不会乱说。”
见我这么说他才松了口气。
我将试过水温的一盆水交给陆闫:“去给他擦擦吧,我一个女儿家不方便。”
他接过水,朝我俯首点头,便出去了。
隔天我到晌午吃饭才醒。听姑姑说那人今早也醒了,精神头还可以,谈话间听出他有要事在身不愿多留,姑姑也没多说,只是拿了些止血止疼的药,也没要钱便让他们走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没有语言交汇,没有眼神交流,甚至都没有放在心上。
时光荏苒又过了许多年。
姑姑年纪大了腿不方便,也不想劳心劳神的给人瞧病,我便接过她的医馆,照顾她颐养天年,外头说我成了另一个她。
后来没多久内战真的打响了。
……
“快快快,拿止血药来!”我这小院也不知道是第几次接诊这些在枪林弹雨里穿梭的士兵。
敌军的飞机总是盘旋在靖芜城上空,有人说这是轰炸机又来了。
年前倒是丢过几枚炮弹在靖芜城周边,伤了些城外的百姓,跟城内城墙四角的十几户人家,其中就包括我们医馆的前院。
后来连城内百姓也都人心惶惶。
姑姑见时局动荡也闲不住,拄着拐跟着在院里忙就忙出。
这些士兵有些匆匆来又匆匆走,我跟姑姑甚至都没来得及跟阎王爷搏一搏。
只见伤员越来越多,我只能挑伤势严重的先瞧。
才准备去院口看有没有严重的伤员,一转头差点装上迎面快步走来的男人。我抬头刚准备说话,就对上一张熟悉的面孔:“陆闫?”
时隔多年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了,瞧他的打扮倒像是升了官。
果然干死的干死,涝死的涝死。
他依旧朝我弯腰俯首像是早有预料:“苏姑娘好。”我朝他点点头,便让他自己往里屋去。我忙的恨不得有三头六臂,哪有空跟他叙旧?
待到天渐渐压下来,我又开始一一检查院内的伤员情况如何。等确定都没什么大碍才往里屋走去…
我一推开门,只见堂内桌上摆着饭菜,姑姑坐在堂中,旁边坐着一位年轻人。
他身着黑色便服,衣服像是量身打造的贴合他的身形,既沉稳又干练。五官深邃立体,下颌角棱角分明略显英气,注视着我的双眸明亮灼热;小麦色的皮肤在幽暗的烛光下显得极稳重却又柔和了周身的强大气场。
陆闫双手交叉站在他身后,见我进来便朝我微微颔首。
堂侧的男人看我进来便缓缓起身,我疑惑的看了一眼姑姑,也朝堂内走去。
见我走近些,那人突然抬起双手朝我俯身作揖:“在下尤捷焓,多年前不慎身受重伤命在旦夕,承蒙柳姑姑与苏姑娘相助,今日特地前来道谢。”他声音不大且有些沙哑,却一字一句吐露清楚,轻柔绅士。
我将擦手的方巾放到茶桌上,伸手微微抬起他的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少爷的命是当日姑姑夺回来的,那时我还医术不精没帮什么忙,您不用谢我。”
他朝我浅浅一笑微微颔首道:“您谦虚了。”见他语罢,姑姑拄起拐杖想站起来,还不等我上前去扶,尤捷焓先一步转身将姑姑扶起。
“不用客套了,吃饭吧。”我跟在姑姑和他身后,等姑姑跟他都入座我才坐下。
就吃饭的功夫,天上轰隆隆的飞机又开始频繁盘旋。
“这天天夜夜的在天上飞,闹的满城风雨。”我叹了口气将筷子放下,又准备出去看看院子里伤员的情况。
尤捷焓这时突然闷不声道:“苏姑娘,我也是听闻了您跟婆婆的苦楚,想尽绵薄之力才登门拜访的。”
我有些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也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等他继续说。
尤捷焓把碗筷摆好放在桌子上,出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接着说:“在下早年间立了功,在府邸后边得了间大院,一直无人管理和修缮,若姑娘不嫌弃,可以将医馆挪去那里,一来有我在必定没有敌军骚扰,二来那边宽敞也更方便。”
他将拿出的东西放在桌上朝我推来。
我拿起才看清楚,是一张地契跟房屋所有证。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我把东西还给他,准备转身出去,他突然站起来看着我:“苏姑娘,先不说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单凭这么久以来您对我城内百姓所做的一切,尤某也是无以为报的,此番抉择也是为城内百姓着想,若他们在接受救济之时再因敌军受伤害,那便是耽误了许多条无辜性命。”
是啊,从前就白白丢过性命。
要是接受他的宅子,多少人要猜测我跟他的关系,人言可畏,可就真是一辈子牵扯不清了。
他是靖芜城的新任长官,官官相扣牵一发动全身,我当然也是不愿与他为伍的,可又得罪不起他。
左右为难之时我转眼瞧姑姑,她只是看着我柔柔的笑着。
四岁那年,姑姑也是违背天下人,不管闲言碎语将我接回家抚养成人。如果我注定跟姑姑一样为他人而活,就从现在开始吧。
“那便替百姓多谢少爷了。”
……
搬到尤捷焓的偏院之后,我本想找人搭些帐篷,尤捷焓说用不着,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打仗了,想着他身份摆在那里,说打不起来应该是打不起来,我便作罢将那些伤患都安顿在偏房。
大院后面有个隔开的小院子,里面种了一大片丽格海棠跟白玉兰树。春天的时候红白相间花香扑鼻,整个城南都是花香。
等白玉兰快开谢了还可以摘下做药,醒神醒脾化湿的功效最好。
尤捷焓怕我忙起来照顾不到姑姑,又派了两个小丫头过来照顾,一个桑宁一个叫冬宁。
前院开医馆瞧病,后院给姑姑住着颐养天年,还真是好的不得了。
日子也一天天过去,尤捷焓隔三差五就过来陪姑姑坐坐。
尤捷焓也不再喊姑姑柳婆婆,而是跟我一样直接喊姑姑。
他总喜欢陪姑姑散步,或者讲他从前打仗的事情。
他呢,倒不跟姑姑一样喊我瑾榆,他爱喊苏儿,说听着才同旁人不一样些。
尤捷焓几乎把我们这个小院子当成另一个家,每次办公回来都要在这边吃饭,姑姑也是变着法的给他做吃的。
我有时候都怀疑,他说为了让我方便照顾病人,是不是他蹭吃蹭喝的幌子?。
他有时候也会陪着我整理整理药材,还一边跟我说笑。也是后来我才知道尤捷焓身世曲折,受了不少苦。
他出生不久父亲就开始行军打仗常年回不了家。名字也是爷爷取的,说是希望他爹他军前多传些捷函。回来。
可总是事与愿违,没几年爷爷跟母亲都在逃亡路上走散了。
他运气好被一个教书先生收留,跟着念书考军校,前些年先生也过世了。
我问他为什么不去寻爷爷跟母亲,他说时隔多年无从查起,而且以那种情况活下来的可能性太小了。
说到这里尤捷焓突然很严肃的看着我说:“苏儿,你跟姑姑如今是我最重要的人了。”
我那时候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只觉得这是一个孤单僵硬了很多年的人,遇到温暖之后的柔软。
又过了两年的安稳日子。
那两年是我这一辈子过的最安稳的日子,所有人都在身边,总是热热闹闹的。
虽然年年瞧着海棠跟白玉兰开开败败却依旧过的很暖和,心里暖和。
没多久的一天我们三人有人一把躺椅,躺在院子里赏月,尤捷焓突然说前线战事一触即发,他得走一段日子。
姑姑听完顿了一下便让桑宁冬宁搀着进去歇息院里就我跟他两个人。
我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话,他也没出声像是等我说什么。
这些年来他把靖芜城打理的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生活不算滋润,但都足够温饱,可总要换代的,总要开始新生活的。
那夜我趁着月色朦胧,转头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
他微微闭着眼,睫毛耷在下眼皮,薄唇微抿;尤捷焓的鼻梁十分高挺,是我见过最好看的鼻子了。
其实他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了,大概我心里觉得他好看。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睁眼朝我投来目光,我也没有躲闪。
四目交汇的那一刻,我突然知道了些什么。
“你要平安回来,姑姑跟我都在家。”我声音不大,却不偏不倚落入他耳中。
尤捷焓缓缓握住我的手,“一定。”
……
他走了之后,我就替他打理府上的大小事,与他常常有电报来往。
尤捷焓总说他都好,没受伤,没吃苦。可所有人都知道,敌军数量庞大,他一定受了伤,吃了苦。
车水马龙 花开花败又花开,姑姑终究没有等到他回来。
姑姑离世那天,桑宁冬宁在门外直抹眼泪,我陪着在塌前陪着她说话。
“院里的木兰凋了吗?”
“还没有,还在开花呢。”
“海棠呢?”
“您啊这么操心,明早起来瞧瞧就是了。”
“捷焓呢,有书信吗?”
“他昨天才说快回来了,你宽心等两天。”
等我语罢,姑姑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些什么,我听不大清楚就俯身下去。
“我等他…”可待她说完榻上的人便渐渐没了气息…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站起来走到院前拿起一株摘下的木兰花,又拖着身子进屋将木兰花放在姑姑手中的。
那夜仿佛经历了很多,我让冬宁去电报局,连夜给尤捷焓发去电报,内容很简短:已故去,节哀。又让桑宁去寺里请师父过来,姑姑这几年总爱跟主持礼佛。
我就趴在她塌前,突然发现,我能替她回忆仅仅是我与她朝夕相处的二十三年,而二十三年前的事情,我一无所知。
“夜里路黑,您慢些走了。”
……
尤捷焓回来那日,我比想象中的平静些。
我做好了饭菜炖了汤在院里坐着躺椅等他。待他汇报完军事,已然天也黑了。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我居然躺着睡着了,等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尤捷焓正坐在树下喝我炖了大半天的汤。
三年光阴,他还是一样的英姿飒爽,却更显成熟挺拔了。
“不经主人同意就喝主人的汤,尤将军也太失礼了。”我依旧闭着眼睛,却是面向着他。
“抱歉,在下身无分文怕是赔不起夫人如此用心炖的汤,不知道能不能邀夫人去在下府邸常驻,从此相夫教子一日三餐打理小舍?”他朝我微微颌首,嘴上还是挂着淡淡的笑。
我轻笑一声:“说是赔我的,分明是让我干苦力。”我转过头去不再看他,心里却是甜滋滋的。
这时突然一双大手握住我微微发凉的手:“苏儿,这三年你久等了。”
……
搬到将军府之后,府上人都恭恭敬敬的称我一句:夫人。城内的百姓也就都跟着把我当成将军府的正房夫人。
不过我最惊讶的是,到了将军府,我才知道什么别有洞天!
从前我只在他的院子转转,最多也只是去前厅,不曾想在后院居然有个池塘,还养了许多鲜艳漂亮的红鲤鱼。
园子里还做了个秋千。
搬过来之后没多久,我觉得我的日子好像更无聊了,现在城内医馆多了起来,姑姑又不在了,病人都来的少了些。
从前在老院忙的都没空上街逛逛,现在到了将军府,天天出门逛,以至于现在闭着眼睛都能回府。
又是在房间闷闷的开了一下午书,却什么都没看进去的一天。
晚上桑宁过来,说尤捷焓让我过去吃饭,我也是说吃多了糕点不想进食为由推脱了。
一想到他才回来又要走,我就烦的不得了。
尤捷焓后来没几个月,上头就又派他出去。
我倒不是觉得保家卫国有什么不对,只是…
哎呀算了算了。
想的越来越烦心,干脆爬进被窝,依旧有一下没一下的翻看姑姑留下的医术,也不知过了多久困意袭来,不知怎么了,就睡着了...
半夜觉得喉咙干的厉害,迷迷糊糊觉得旁边暖呼呼的,我朦朦胧睁开眼,一张小麦色的脸在我面前放大。
我立马下意识的闭上眼想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但我一下都不敢呼吸,渐渐觉得越来越热,背后都细细冒汗。
慢慢的我感觉空气越来越稀薄,刚准备假装翻身背过去,头顶慢悠悠的响起好听的男声:“我怀里暖和的让你舍不得挪开嘛?”
我汗毛都竖起来了,一个睁眼!四目相对...
“不是,我...这...我是想起来喝水的...”我慌忙躲避他灼灼的目光,大气都不敢出
天呐!他怎么在我房间,还在我床上!
我正脑补一出大戏,突然全身肌肉都僵,尤捷焓翻身压在我上面,用手撑着床,只留了一点空隙...
我算是知道从头发丝到脚指甲盖的血液都凝固是什么感觉了!
“将...将军...人...人多...嘴杂...我...名声...”不等我说完,他的脸突然再次放大。
“怎么,你不想跟我欢好?”他在我脸旁吐露的热气,让我觉得快要窒息。
才回来几天这个男人就…
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啊!
见我不敢出声他又开口道,“怕了?”他微微勾起嘴角,半眯着眼饶有兴趣的看着我,抬起一只手又压下将我箍紧了些。
不得不说这个男人,太帅了!太有味道了!太爷们了!
“我是想说…这床怕是承受不起…”我左右躲闪他的目光。
一不做二不休,要怎么样就来吧!我闭起眼睛,生怕跟他再有什么目光交换。
尤捷焓却大笑起来,接着我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过了好一会他才再开口,“我还以为,你不想做将军夫人。”
我一脸错愕,不等我开口他又道:“待这段时间过去了,我便迎你入门。”
我连忙推开他:“我...我还没答应…”
他一脸笑意的看着我,突然抬手抚上我的头:“那你先想想怎么答应,等我再回来,便好了。”说完他刚要转身下床,我一把拉住他的手:“这次又是多久?一年?两年?还是五年十年?”
从前我只想等他,多久都无所谓,只要他回来。
不曾想那一等就是三年,我如今已经二十七了,没有几个三年了。
虽说现在将军府都尊称我一句夫人,但若是没正正经经结婚,没拜过先祖灵位,以后连尤家的家谱都上不去。
尤捷焓捧着我的手,轻轻的吻落在我手上,满眼的无奈跟抱歉:“很快,我一定很快回来。”
我也再没说话。
他的无可奈何跟歉意我都知道。
战乱时期我还能遇到他已经是上天眷顾了,又敢多奢求什么?
他许久才松开我的手,下去给我倒水、递给我、等我喝完放回去、亲了亲我的额头、让我再睡一会、便出去了…
后来的几天有人瞧病我就在医馆呆着,没人瞧病我就学学煮咖啡,看那些夫人们看的书,时不时还学着打打麻将以后好消磨时间。
没人的时候我就接着做我的大氅给尤捷焓,有了大氅冬天里也冻不着。
又过了两个月,这两个月尤捷焓忙的十天有九天都在军务处办公,还有一天就是回去拿材料,顺便陪我吃吃饭抱抱我,一下午不到又走了。
我呢,每过两天就去送一次汤,却也是难见他一面。
我想着等这一战完,我们总能安定一阵子了,到时候日子就好过了。
终于,分别的日子到了。
我替他整理好军装,挂起枪别起刀,再披上我为他做的大氅。
这件大氅是我托了很多人才找到的皮毛。墨黑色无袖皮毛大氅,毛皮是我反复晒洗打理的。衬着深灰色的里子,领口用银线细细的绣了些丝绒边,领子里还放了些白玉兰醒神。
等都整理好我刚准备转身出去,生怕他看出我一点的不舍,让他担忧。
就在我刚要踏出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冲上前来,将我从背后揽在怀里,“苏儿,哭一哭吧,等我走了就不能为你擦眼泪了。”尤捷焓有些哽咽,却依旧紧紧的圈着我。
我转身正面与他相拥:“将军在前方一万个安心,将军府我替您守着,等将军回来,我们就去南边,听说那边风景秀丽山水相融最适合居住。”
“好。”
许久他才放开我,轻轻的拂去我脸上的泪痕。
里屋到院门的这一段路,我好像与他走了很久,像知道这是最后一遭一样。
院里的白玉兰还没开,阳光却很好,走到玉兰树下时,尤捷焓抬头看了看木兰树,又低头看着我。
我们都没说话,只是浅浅的笑着。
那天夜里我们也是这样看着对方。
到院门口尤捷焓深深的吸了口气,像是要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
“去吧。”我浅笑着朝他示意。
阳光悄悄的爬到了他的头顶,他像是镀了层金光,我有些瞧不清他,瞧不清也好,省得我再舍不得。
他点了点头便转身向路口走去,尤捷焓一身戎装英姿飒爽挺拔果断,他到路口突然回头看着我,眼底的温柔尽现。
这一眼包含的东西太多了,千言万语多到我都读不完。
“夫人,将军走远了,回吧。”桑宁轻轻在我耳边说到。
我像是没听见,依旧站了许久,觉得眼睛有点发黑才让桑宁搀着回去。
“夫人,将军怕他走了之后,您吃不下东西,昨晚特意吩咐陆少将过来安排膳食,还让去金兰轩买了上好的翡翠镯子,时晶珠宝店买项链耳环,还怕您穿不惯旗袍跟女士皮鞋,又特地让我们去京绣坊定制面料最好的衣服裤子,又怕您无聊,在走货行淘了许多稀罕物件来,将军事事周到面无巨细,连您房间的窗帘都下令要新换遮光最好的。”我听着桑宁一件件道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愣愣的听着。
“夫人跟将军经历了这许多,待此次战归,要早早尘埃落定才好。”说完冬宁在旁边叹了口气。
是啊,要早早尘埃落定才行。
……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接到尤捷焓的电话,也没有收到电报,连书信都没有了,我明白,我跟他断了联系。
慢慢的,我开始白天瞧病,晚上在佛堂念经。
城里从前线传来的战况一日日的变,形式也越发严峻。
尤捷焓的部队被夹击了几番,节节败退。
我猜这个时候上方一定给了他不小压力,而军队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他被前后夹在中间肯定很难做。
这一年前线传来的消息不断:什么大败,伤亡惨重,退到深风岭,又逼至呷岸关……
我头开始一天比一天疼,头发也开始白了。
终于,我有了他的消息…
“夫人,将军的部队在呷岸关死守了两年,最后在敌军一批批的冲锋跟轰炸下,全军覆没…大本营被夷为平地…大军…尸骨无存…”桑宁跟冬宁双膝落下额头贴地的跪在佛堂前,一字一句的击穿我最后的防线。
我早该想到了,四年了,我跟他断了联系四年了,尤捷焓四年都没办法联系我,战况能如何…他能如何?
手里的珠串像是计划好的,也断了。
我转头看着窗外,又是春天了,他走的那天是一个阳光很温暖的春天。
如今翻云覆雨天地变换无穷,今年的春天都是阴雨连绵。
想来呷岸关的村庄部落也要顷刻之间坍塌了吧…
原来,送他到院门口的那段路,真的是我陪他走的最后一程。
那天他像是踏着光从天边来,又归于天边。
将军走后我想过千万种生活。去南边之后怎么生活,做些什么?
我想我一定要穿次洋装,然后在他面前转一圈,问问他好看不好看?
我还得给他生几个孩子,让儿子跟着他学行军打仗,闺女就让她继承姑姑的衣钵,造福黎民百姓。
还有陆闫,他跟了将军一辈子,我得给他找个温柔体贴的老婆。
跟他诀别的那天,他回头瞧了我一眼,我记得他迎着阳光跟春风朝我笑了笑。我跟他说:走吧。
就那一眼,就一瞥,便是阴阳相隔万万年…
没过多久敌军侵入,将军府还有别院都被收回去交公了,我用不少钱财,才换得院里的那棵白玉兰树。
我回到了从前的小院子,白玉兰也栽在院子里,好在陈设家具都还在。
城里的百姓也都在多多少少的帮衬我。
我哭坏了眼睛,看不清东西,常年跪在佛前,腿也跪坏了…
我总在梦里见到将军,总是他最后出征的那一幕。
我哭喊着让他别去,别走,他都是浅浅的朝我笑着,不言不语一步步离我远去…
桑宁问我为什么不找找他,或许他还活着?我叹了口气说:“太迟了。”
我瞧着外面初升了太阳,还是那么刺眼,我等了他多少个春天啊,我这一生就在这里等了他多少个春天…
我跟桑宁说,等我死了,就混着玉兰花烧了,然后在呷岸关的山头撒出去。
生在世上找不到他,死了化成风总能跟他一丝半缕的游魂在一起。
……
“我从前是不懂天下疾苦的,后来将军魂归烽火间,我便懂了…”
“我若只来这世上白走一遭该多好。”
“玉兰又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