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孽(28)

没有野心,做不成大事。但光有野心,没有能力,小事也做不成。

像牛掉到枯井了,我有力使不出。一天到晚,不知忙些什么?

依我以往火爆的脾气,不骂人,不扯皮,不干活,简直一分钟活不下去!但是,我却活下来了,一天又一天,糊里糊涂地活着。

晚自习开始不久,教学楼内,忽然喊声大作,“打,打,打!”

奔跑,吼叫,女生惊心动魄的哭喊,桌子“嘭嘭嘭”倒地,凳子沉闷的撞击,玻璃掉在地上的脆响。

如山洪爆发,一齐涌来。

我往教学楼狂奔,声音从三楼传来。逆着人流,分开人群,奔上三楼。

三(4)班教室出事了,我没命地跑!

一个“二流子”挥舞长刀,蹦上来,跳下去,口出狂言:“谁过来,要谁的命!”

另一个拉着一位漂亮的女生。

负责自习的潘老师溜了,学生们被逼到墙边,惊恐不安。

我猛地大吼:“住手!”“哐啷”关上门。

我愤怒了,“拿凳子砸死这些流氓,出了问题我负责!”

话音刚落,凳子一个一个飞过去,三人当场倒下。

挟持女生的二流子惊呆了,松了手,那个女生趁机跑了。一个板凳砸在他背上,一个趔趄,他撞到讲台上。

女生们泼开水、扔杯子、开水瓶、饭碗、书籍、文具盒,砸得他昏头昏脑。

我又喊了一声:“都住手!”

接着,我指着几个男生说,“你,你,你,过来九个男生,拉起他们!其余的摆好桌子、凳子,清好东西,晚自习继续!”

男生们过来,搬走压在四人身上的凳子、桌子,拉起他们,左一个右一个,挟着。

两个男生押一个二流子,另一个拿着四把长刀,涌到保安室。我当即报警。

四个家伙抱着头,蹲在地上。像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没有了刚才的嚣张气焰。

袁滑子不知去向,我派学生分头去找他和校领导。

好一阵子,班主任、陈主任、刘校长、袁滑子,陆续到来。

过了半小时,警察在“呜呜呜”的警笛声中,跚跚而来。保安室外,围满看热闹的人。

进入固定程序,回答完有关问题,我回到寝室。想起刚才的事来,感到心惊肉跳。

这样的事,我经历过五次。经历一次,悲哀一次;重复一次,颓唐一次。成人中专成了二流子们的猎艳地,领导们怕这怕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助长了歪风邪气!

回想今天从早到晚的事,我感觉很窝囊,想骂人,但找不到对象。

早晨,刘副校长通知我:“你们勤工俭学的基地,位于教工菜园中间,傍边一条小沟。”

计划中50亩的“科技园”,沦为菜园。

实地一看,我鼻子气歪了。

“基地”东边,熊老师支着黄瓜架,挂满花儿与瓜儿,夹杂茄子、辣椒;西边,周老师种着毛豆、绿豆、土豆,密密麻麻;南边,谢老师栽满莴苣;北边,许会计点着玉米。

有的用地膜,有的搭大棚。知识和技术,只用来为自己服务。

“基地”则一片荒芜,是以前电工房的废址,堆满砖头、瓦砾和水泥块。草都长不出来,没法种菜,才撂了慌。

看完“基地”,我冲进校长办公室,当着刘校长的面,“咚咚咚咚”捶桌子。“像过家家的,几十平米,能做什么?草都长不出来,又能种什么?”

原先的设想,全部落空:一亩地,种植五种市场稀缺、贵重的中药材。二月份申请,今天才批准,一个多月。一巴掌大,屁股都蹲不下,做什么试验?

“荒唐,几十平米的基地!三百亩农田,就挪不出一亩?”

我气乎乎地离开了,所有的努力,撞到了一堵看不见的墙上。

我恨不得一口吞下仇敌——破坏我计划的仇敌。谁呢?平庸,随遇而安,得过且过的风气?为小利益放弃原则的既得利益者?谁也不得罪的老好人?

也许,我不该朝刘校长发脾气,他不过传达万校长的“指示”。老好人啊,弥勒佛一般,挺着大肚子,挂着一脸肉,笑眯眯的。见佛烧香,见鬼瞌头。

但是,坏事的,往往就是老好人!

一个月前,亲眼见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万校长,又瘦又小,训斥人高马大的刘校长:“我叫你做的事,完成了吗?”样子可怕,声音吓人。

刘校长一声不吭,一副笑面佛的样子。

我实在看不下去,绕道走了。官大一级压死人,其实,压死人的不是官阶,而是性格。

三年前,我与芳春的爱情修成正果,请刘校长做媒。势利的他,道貌岸然地说,这事帮不上忙。他知道,万校长想让侄女万琴嫁给我。

我再三请求。他勉强写了一封信,让我在准岳父李局长(刘校长的同学)面前,碰了一鼻子灰。

芳春偷出那封信看,上面写着,“张老师是老实人,同意与否,你自己拿主意。那是你的家事,我不便发言!”

他打定主意,两不得罪。其实是不支持我。结果让我的姻缘破灭。

芳春说:“你找的什么人哪?反而误事!”

我,大家公认的好老师,能力出众,业务冒尖,敢说敢干,敢于创新。但处处受掣肘,寸步难行。想搞一点田做实验,无人拍板,无人给地。

同学们飞黄腾达,我却一事无成。“悔不当初,选择了教师这个职业!”

中午,老师们打扑克,抹麻将,睡大觉,吹牛逼。我不喜欢参加,就和陈主任抬杠。

活动室内,空气沉闷。

室外,布谷鸟飞过田野,边飞边叫,“阿公阿婆,割麦栽禾。”

远方,杜鹃哀嚎,“咕,咕,咕,咕”,不绝于耳。

春光渐老,韶华渐远!

“中国的悲剧,口头雷锋太多,行动派太少。奉献派太少,伸手派多,自私派无所不在……”

“那只是你的偏激之论……”

许多人不发表评论,只看热闹。

一个中午,不明不白地过去了。

上午,下午,只是重复以往的故事:铃响了,上课;铃响了,下课。进教室,出教室;进办公室,出办公室!

在无谓的重复中,大好的光阴溜走,美好的人生消失。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笔记下这一切。我不知道仇敌是谁,不知道找谁报仇?

不幸 并非张牙舞爪的恐龙

大吼一声把你吞没  让你瞬时得到解脱

不幸像蛀虫啃木头  一点一滴  一点一滴

把你的雄心吞噬

不幸渗入你的日常生活    平凡 细小 琐碎

让你的执着化为可笑  化为虚无

每一天都相似  让你感觉不到时间的飞逝

蓦然醒来    你发现人生面目全非

理想丢进了垃圾堆

目标却像地平线  近在眼前 又远在天边

什么人生价值    什么人生意义

像被风雨浸蚀的橡胶  一碰就碎成灰烬

我在寝室生闷气、悔不当初的时候,麻烦事又一次找上我,缠住我。我不得抛开烦恼,全力应付。

3月21日晚,春分。春光正好,我却无所作为。正胡思乱想,二(6)班黄老师喊:“张书记,我班4个男生不见了。”

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

前几年,几个学生没请假,到另一个同学家玩了几天。班主任六神无主之时,通知了家长。

家长们愤怒之下,不分青红皂白,既报警,又向教育局投诉。然后,砸办公室,围攻班主任,堵在教室门口,不准学生上课。

家长们闹得人神共愤,却屁事没有。班主任又是说好话,又是赔礼道歉,又是作检讨。还挨了教育局的降职处分。

大人们闹得鸡飞狗跳之时,几个孩子突然归来。一问之下,家长才知道纯属无理取闹。但“家长永远是对的”,把学校搅得稀巴烂,却拍屁股走了。教育局却没有撤销对班主任的处分。

“什么时候发现的?”我问黄老师。

“下午。”

“与家长联系过吗?”

“嗯。”

“走,去寝室问一问。”

C4寝室,6张高低床,住8人,4个空铺放物品。见到我们来,剩下的4名学生放下手中的活儿,围过来。

“这些日子,你们都聊些什么?”我问。

“我们没聊,听他们四个人聊。”

“严超说,每次向爸爸要钱,都不给。给一点儿,就骂一次。唠叨了几天——到广东打工,自己赚钱自己用。免得受窝囊气。”

“吕耀说,奋斗十年,变成大富翁,看妈妈还说不说他是败家子。”

“杨旺奇不想去。吕耀说,好哥们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谢启君说,先打工,再当老板。发财后回家乡建厂,失业的同学到我厂里做事,多威风!”

“怎没和他们一起去?”

“他们门都没有出去过,第一次去东莞,人生地不熟,赚不到钱,家都回不了!”

“要力气没力气,要技术没技术,又怕苦,又怕累。凭什么成亿万富翁?”

我问:“东莞?”

四个同学点了点头。

“他们买了全国地图,广东省地图,天天挤在一起看。谎称春游、生活费或自考,向家里要钱。”

“特别叮嘱我们保密,不许告诉老师。唉,说漏了嘴。”

“你们不说,老师也知道。”

“当当当”,熄灯铃响了,我们离开C4寝室。路上,我说:“别怕,等明天家长来了再说。”黄老师一直没说话,浑身颤抖,牙齿“咔嚓咔嚓”响。

22日上午,先来的是严超的爸爸。四十多岁(我查过档案),看模样,六十岁都不止,满脸皱纹,头发灰中夹白。衣服皱皱巴巴,老实巴交。一见到我就说:“超超给老师添麻烦了,对不起!”鞠了一个躬。

“别这样说,老师也有责任,没教育好他!”

“他说毕业实习,要了五百块钱和他四叔的电话,地扯。”

“他四叔在哪里?”

“在东莞,做什么企业的主管。我忘了。”他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笑了。

“寝室的同学也说,他们去了东莞。”

杨旺奇的爸妈来了,过了五十岁。但清爽干练,衣服整整齐齐。

“老师,我家奇奇到底去哪儿了?”他妈问。

“估计是东莞。”

“东莞?天啦,怎么办?”

“别着急,正在联系。”

“狗东西,说报名参加自考,要了八百块钱。原来……”

这时,电话室的田小铃喊,“电话,找严超的爸爸!”

“喂,我是。四弟吗?嗯,知道了!”然后,挂断了电话。

“怎么说?”大家异口同声地问。

“严超被他四叔接走了。”

“其他三个人呢?”

“在收容所。”

“打电话到村里,找不到我,就打到这儿了。”

谢启君的爷爷拄拐杖来的,一步三摇。见到我就抱怨,“我上辈子造了么孽?他爸丢下他做生意,我自己都照顾不了,还要照顾这个淘气鬼。死了倒清净,这一口气就是断不了!”接着,一阵剧烈的咳嗽,一口浓痰吐在字纸篓里。

“您坐下歇一会儿,喝杯水,缓口气,别急。”

这时候,吕耀的爸爸打来电话。“我是吕耀的爸爸,有事来不了。请老师说清楚,耀耀在哪里?孩子交给你们,丢了,你们不能推卸责任。出了问题,我是不会答应的。”

我简单介绍情况后说:“我们没有推卸责任。已报案,市公安局已与东莞警方取得联系,马上就有消息。请耐心等待!”谁知他“咔嚓”一声,挂断了电话。

我喘了一口气,一望办公室的钟,九点半。

“东莞的电话,东莞的电话。”电话员田小铃喊。刘校长过去接。

一会儿,他出来说:“收容所来的,明天遣返,最迟后天回。”

家长们松了一口气。杨旺奇的爸爸说,“既然有确切消息,我们回家吧,在家里等。事情太多,分不开身。”

其余家长随声附和,“回吧,回吧!不打扰老师了。”起身告辞。

“他们一回学校,我就通知你们。放心吧!”

23日下午,严超回学校。24日上午,另三人回校。都打赤脚,穿短裤背心,缩成一团。

我问,“怎么这样子,不冷吗?”

吕耀说,“衣服、鞋子,被收容所里面的人剥走了。那边温度高,不冷。不像湖北,冻死人。”

“快去寝室,穿衣服。”

吃完午饭,我喊他们到团委办公室,了解外出的情况。

21日傍晚,他们到东莞。随人流出车站后,一下子懵了。车流、人流,混乱、嘈杂,灯光闪闪烁烁,道路纵横交错。

“往哪里走呢?”严超拿出写着四叔电话和地址的纸,看来看去,还是不知道怎么办。

这时,来了两个年轻人,纹身,红头发。拿着广告牌,问是不是找工作的。他们点头。“好,跟我们来,我们厂正招工,学生优先。包吃包住,一周干五天活儿,底薪二千。”

四个人一合计,“好,跟你们走。”背着背包,跟在两人后面。

走了一会儿,他们觉得不对劲,巷子越来越小,光线越来越暗。

“不好”,严超说,“受骗了,跑啊!”他们转身拼命地往回跑。慌乱之中,谢启君跌了一跤,爬起来,再跑。

那两个人边追边喊:“站住,快到了,别跑!”

他们一口气跑到大街上,人多的地方。见那两个人越掉越远,便停下来商量对策。

吕耀看到“有问题,找警察”的标语,说“还是找警察吧!”

他们找到车站派出所,到值班室喊“救命!”警察拦住他们,一个一个询问,还作了记载。按严超提供的号码,联系到了他四叔,领走了他。另外三个送到收容所。

在收容所里,衣服、鞋袜被抢走了,还被打了几拳,踢了几脚。看到那些流浪人员,他们吓得觉也不敢睡,饭也不敢吃。22日早上,我市公安局去了电话,收容所决定遣送他们回湖北。

讲到这里,谢启君卷起裤脚,露出逃跑时踩在石子上受的伤:一条八厘米的疤痕。

他没忘补上一句:“都说南方遍地金子,我看是遍地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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