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记
漫山的雪映着三九的梅花红,落日西沉,残阳撒下满地余辉。不远处,锣鼓敲,爆竹响。
小伙拉着姑娘来到这松柏树下许了一生一世的承诺。姑娘面色羞红,手紧攥着袖子,不敢抬头看这面前的心上人。一向爽朗的小伙结结巴巴道“月、月影,这棵松柏树是月老的姻缘树,听说年轻的情侣来着树下许愿……会有一辈子的姻缘。”
“月影,你愿意一辈子和我好吗”小伙看着姑娘,忐忑的问道,手心在这三九寒天竟紧张出汗来。姑娘看着他眼里自己的倒影,这是一个全心全意爱着我的人。
“以天为媒,以地为证。李月影愿嫁于沈默生为妻,一生一世永不相弃。”
“残阳为聘,松柏为伴。沈默生愿娶李月影为妻,一生一世永不相弃。”
正月里锣鼓声声,爆竹落了满地红。家家户户都点上花灯,庆祝这欢喜团聚的节日。
东边搭了台子,戏台上一人唱“野花随风飘摆,好像是在倾诉衷肠;绿草凄凄抖动,无尽的缠绵依恋。初绿的柳枝坠入幽幽碧水,搅乱了芳心柔情荡漾。为什么春天每年都如期而至,而我远行的丈夫却年年不见音讯。”
又是一年春归日,人群挤挤攘攘,姑娘挽着小伙喜笑颜凯。我独自一人彷徨。
“桃之天天,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你说要在窗台种上我最爱的梅花,香气充满每一个有梦的夜晚。你说爱我爱笑的容颜,愿意给我最幸福的后半生。你说要娶我。
你愿意娶,我便嫁。
你说你要走八方谈理想,你说要我过上让人艳羡的生活,那一天你说了很多,我心里憧憬,高兴,以及担忧。
我说我等你。
可是啊,沈默生,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好像来不及等你回来了。
夜里是翻了的烛火,融化了房里的冰雕。新纳的鞋底在火里红红的烧,映出床上姑娘的身影。浓烟弥漫,她醒了,房梁却松了。这不通情的木头一根根的往下砸,点着了她衣摆……
(二)离人泪
霜花攀在爆竹残衣上泅出暗红,天还蜷缩在冬雾里,村口驴车已踩响薄冰。
李月影把桐油灯芯捻暗些,咬断缝衣针尾的麻线头。膝头褪色的靛蓝腰带裹着晒干的婆婆丁,桃核平安扣还沾着前天碾草药留下的褐渍。她将缝了桃木平安符的腰带小心翼翼地塞进沈默生的包袱,轻声说道:“淮扬的水路凶险,定要系这个。” 破窗灌进的风扑灭了残灯,只剩指尖火辣辣的疼——灯花爆开燎出的泡。
沈默生把晒谷子磨出的茧子覆在她皲裂的手背,“等我在那边站稳脚跟,就回来接你。”话音忽地被车辙碾碎。驴车辕木压着满地霜渣吱呀作响,车辕挂的铜铃剐下柳梢几粒冰珠子。
李月影追到晒谷场时,麻鞋已被雪水洇透。风卷起沈默生围巾缺口处的絮,正卡在她去年补的那块青布补丁上。"开春芦苇抽穗前..."她话未说完,霜雾已隔开三丈外模糊的侧影。她低喃道“一定要回来呀……”
京城西郊染坊的梆子总在子时敲。沈默生蜷在黴湿的通铺角,数着漏瓦滴在陶碗的水声——和他同来的沈二往枕下塞了偷藏的黄麻,说是要堵住想家的耳朵。
白日他在靛青池搅布,指甲缝里蓝得发黑。掌事啐他分不清苏木和茜草根,二十斤茜草换来的铜钱,倒被秤杆磕掉三文。夜里他蘸着月光搓洗臂上染斑,恍惚见水面浮着月影煎药的陶罐,罐沿还留着上次他补的苇草结。瓦当上凝的露水砸在眉心,他慌忙扯过破袄盖住眼眶。那些没有流到长安的泪水,把补丁上的针脚腌出白霜。
月影搬出陪嫁的纺车时,檐下紫藤正吐出动人的花苞。她把去年存下的柘蚕茧泡进井水,十指在冷热交替里肿成红萝卜。线桄子转三圈就卡顿的旧纺车,每夜吱呀声总要磨断两三根纱。
她拿出沈默生临走时留下的尺寸,仔细地裁剪着布料。每剪一刀,她都仿佛看到沈默生穿上新衣的样子。“也不知道他在那边吃得好不好,住得习不习惯。”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拿起针线开始缝补。
油灯的火苗忽明忽暗,她的眼睛有些酸涩,但手中的针线却从未停下。针穿过布料,线来回穿梭。
新衣渐渐成型,李月影看着手中的衣服,脸上露出了微笑。“等他回来,穿上这新衣,一定很精神。” 五更鸡鸣惊得她手一抖,烛泪正落在缝好的交领处。她慌忙去擦拭,将新衣叠好,放在枕边,仿佛这样就能离沈默生更近一些。
(三)焚心火
油竹轩的瓦楞草已褪作灰白色,又是一年立春时,西窗格新结的霜花将纸钱纹填得更深了些。李月影裹着漏絮的夹袄蹲在灶前,被冷焰熏红的指尖握住火钳,昨日劈的湿柴又要闷出满屋青烟。
灶膛里的火星在咳嗽声中炸开,她慌忙捂住嘴,几点猩红却溅在蒸笼屉布上。这是今冬第三次咯血,前日浣衣时浸透的手帕,还晾在竹枝上结着冰碴。暮色从墙角的破洞渗进来,油灯早在上月便断了蓖麻籽。
春日夜里的大火起得静默。当焦煳味惊醒邻家时,火舌已顺着茅檐蛇行而上。人们听见陶瓮破裂声划破浓烟,却寻不见李月影的踪迹——她颤抖着扒出箱底褪色靛蓝袄。布面沾着的草药香裹着记忆涌来:那年货郎挑着春联经过,沈默生站在青石阶上数铜板,袄子暗袋里塞了半块饴糖,那是她第一次尝到甜的滋味。烧断的房梁坠在脚边,迸开的炭星在她手背烫出梅花印。
此刻三千里外的漕船甲板上,沈默生正擦拭新得的牙章。四年牢饭养出的阴鸷还留在眉骨,唯有抚摸信匣时显出些柔色。匣里二十八封未曾寄出的家书,封口朱砂早已斑驳。沈默生攥着用裤腰带换来的炭笔给月影写信,她一定会生自己的气吧,好在这离别的日子已经快要结束了。他想起当年临入监前,他在码头给牙行帮工的二骰张塞了三钱碎银:"每月送米钱,信里说清了......四年就回来。"那镶金牙的汉子拍胸脯保证送到。当时事事匆匆,半点不由人,也没能回去见上一面,也不知月影会不会怨我……
破晓的霜雾漫进漕运码头。沈默生盯着衙差递来的验户牒:"西塘镇丙户房舍毁于丙戌年酉月戌时..."蝇头小楷后拖着条墨鱼须似的拖痕,混着霉腐米浆的印记。他忽然记起某次探监时,有囚犯说起家乡火场:"焦尸嘴里总能寻着点碎金碎玉的..."
七日后快马跑死在官道第八个驿亭时,沈默生鞋底渗出的血已浸透裹脚布。油竹巷口的井台结了冰,邻妇们正搓着冻红的手分拣炭渣。"听说那晚有颗火星子溅进腌菜坛..."议论声倏地止住,众人望着踉跄入巷的身影。
当他抠出墙缝里沾血的顶针,里正颤巍巍递来油布包裹——烧卷的银镯子紧箍着片蓝布,布上用桑葚汁歪歪地描着"当归"二字。那是狱中最难熬的寒夜,他隔着铁窗教牢头写的药方。
腊月集市喧闹声从巷外飘来,货郎担子上的红头绳随风晃动。沈默生掏出褪色的蓝布袄残片,裹住那块发黑的牙章。北风掠过空屋,将未燃尽的黄纸吹向天际,纸上破碎的并蒂莲正化作火蝶,扑向结着新霜的花窗。
(后记) 双生树
十五年后满城花灯如昼,映照着大街小巷中熙熙攘攘的人群。两鬓斑白的绸缎庄老板独坐冰雕摊前,戏台上似有人轻唱:"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