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的包子

水清心宁手迹

文|水清心宁

布湾镇南头,一片十来亩的大院子,成排的低矮青砖小房,我们称之为外贸。

镇上的大小部门,学校,镇政府,派出所,计生所,粮管所,农机站,兽医站,七站八所,听名字都知道是干什么的,唯独外贸,名字特别,我们看不出来是干什么的,也没谁去深究,当时只知道外贸有食堂,食堂里有老胡卖的包子。

布湾镇的中学校在镇子的东头,学校里也有食堂,我们之所以跑那么远去外贸,是因为老胡的包子个大,皮薄,细粉馅子又辣又香,偶尔还能吃到那么一小块肉,或许是油渣,这已经是奢侈了。

吃包子,就稀饭,是不用要菜的,这在当时就已经是犒赏自己的嘴巴和肠胃了。现在想来,老胡的包子之所以能实惠到我们穷学生吃得起,是因为老胡是一个人,里里外外,锅上锅下,他一个人忙活。不雇别人,成本自然就省好多。

放了学,饥肠辘辘的我们,奔到外贸,一拥而上,不顾包子热稀饭烫,十多只手一齐伸向掀开的馍锅,又隔了蒸腾的热气,任老胡再多长出一双眼睛,也看不过来张牙舞爪的手各属于谁,每只手里究竟抓了几只包子。

只管吃,吃完之后再去守着锅灶的老胡那里付钱。

几个?

两个。伸过去的手里,是两个包子的钱。老胡的稀饭是不要钱的,随便喝。

赌咒!

赌咒不是两个!声势的虚张,需要更响亮的噪音,更坚定的语气。

大多这个时候,老胡会接下我们手里伸向他的钱,然后嘴里嘟囔一句谁也听不清的话。

老胡也有觉察的时候,就真的让坚持说只吃两个包子的家伙赌咒。

“说瞎话,日妈!”

“我要就吃两个,骂你自己!”

到了这个份上,老胡连嘟囔也没有了,我们手里的钱,不等他接,直接就扔在地上了。

总是隔一段时间就会上演一次全武行。

可能老胡真的特意只盯某一个人,然后吃完付钱时,老胡一口咬定我们中的某个人吃了三个或四个包子。那么上面付钱的情形就会接着往下演。老胡不去捡地上的钱,而是一把抓住把钱扔到地上转身要走的家伙的衣摆,很有把握地说:“赌咒你只吃两个!”

这个时候,被抓了衣服下摆的家伙,咒也赌了,当了我们十来个学生的面,却仍被老胡揪着不放,那也就是说,他有可能撒谎吃白食,把自己的亲娘给搭上了。既羞又恼,老胡瘦小年迈,怒气很容易就在年轻无知的身体里爆发出来,撕扯一转身就成了扭打。

老胡哪能抵得过十三四岁半大小子那生硬的拳头?最终,老胡愤愤地骂,弯腰捡起扔在地上的钱,回到锅灶边,接着收我们递过去的饭钱。

这样的情形不多,可是每学期总要有那么两三回。可能老胡也是无奈,虽然并没有多要到饭钱,还可能挨上几拳头,可是能够让一部分学生不再偷吃太多。至少我当时是这样的。毕竟被人怀疑吃白食是不光彩的。

当年在外贸食堂吃老胡包子的这段经历,我极少主动想起。即使有时候想起,我也不愿意让自己的思绪在那间低矮的灶房里停留。那时候太穷,为了一口饭,连尊严都顾不上,心底里,总是要浮着一层难堪,愧疚。

时隔这么多年之所以再次想起老胡和他的包子,缘于前段时间的一次聚会。

当年的同学健和军一起从外地回来,约大家聚聚。巧的很,钱也刚回来没走,我虽不在布湾,离的不远,也就回去了。

大家落座,负责联系酒店的辉说,这家酒店的面点很出名,尤其是包子,牛肉馅,味道鲜。这年头能用心做面点的酒店,菜品是不用担心的。

“有外贸里老胡的包子好吗?”同学相见,自然会回忆起当年,一提包子,想起老胡和他的包子来,简直顺理成章了。

“再也吃不到老胡那样好吃的包子喽!”在布湾中学的赵老师说,“老胡的包子,就是朱元璋登基后念叨逃难时的那碗‘珍珠翡翠白玉汤’,那是情怀,是无法找回的念想。”

“还说呢,当年你可是没少把老胡的包子揣到怀里送给姜春花!”“就是,你能把春花追到手,老胡的包子算是立了头功!”

“有一次我回来,看到老胡提着篮子在街头上卖包子,要不是离得近,我都不敢认他了。腰驼得像背着一张乌龟壳。我问他,外贸都砍掉了,咋不回去,他说回哪儿?唉。原来他压根儿就是一个人。”

“哦。当时我们还以为他骗我们呢。说真心话,当年我们没少吃他的便宜包子啊。”

“现在呢?现在老胡怎样了?你们谁知道不?”

“哪还能找到他的消息?外贸那个院子,早几年都推平搞开发了。”

有一个短暂的沉默,大家都放下筷子停了酒杯。这时候坐在上席的健端起杯说:“你们还都怀念起那老东西来,他那包子馅里的肉渣,八成就是肉铺上的下脚料。我可要提醒你们,我们可是个个挨过老东西的骂的!老狗,还打过我一次!有什么好打听的?死了才好!”

辉没让健说下去,举起酒杯说:“今天是咱们哥几个难得一聚,原本该为罗健兄罗总和刘军哥刘老板接风,罗总硬是说他安排,不管怎么着,大家都别扯那些不愉快了!来,半杯的满上,满的都端起来,大家一起干!”

等到牛肉包子上来时,大家都酒足饭饱了,也难怪牛肉包子居然没动,盘子都叠起几层,有几个菜都没怎么动筷子。临走时辉让服务员打包,只带了那几只包子,拉住我让我晚一步说话。待到出了酒店大门,只剩下我们两个时,辉说:“明天我们几个再聚。”他提了提手里的包子,说,“我们一起吃包子。”

我说还叫罗健吗?

辉说你说呢?——叫他干嘛?

那天回去的路上,我几次停下来,小镇的夜很安静,路灯朦胧。事隔多年之后,我突然发现,当初在外贸的那个食堂里,老胡在同一个锅里蒸出来的细粉包子,大家吃出来的味道,怎么有着天壤之别呢?


来,一起讲述一段关于深夜食堂的故事:《联合征文:讲一个食物的故事,写写属于我们自己的深夜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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