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沐小妖
正月初八,黄道吉日,我被一台红轿抬到梁家侧门,三七扶着我进门,伴着不远处传来的丝竹声,四四方方的天,算是过门了。
如果可以,我也想听,想听高声的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我自然没这个福分,只因我是个妾。
新婚夜里,并没人管我,我到屋前的院子里,那里有梅花,还有棵光秃秃的树,要是可以的话,我希望是梨树,我喜欢梨花,其实我也不会在别人家面前承认我是爱吃梨子。
月儿弯弯,云里雾里追着闹着,我饿的很。
三七来了,她拉着我到屋里,给我一块布包着的东西,是云片糕,我俩没一会儿就把糕点吃完了,桌上装样子的果子也是早给分了,三七想吃肉,是她想吃肉,她还非拉着我去厨房偷肉,非常不成体统。
“真香!”
脆皮鸭烤得外酥里嫩,肥油吃了一嘴却一点儿不腻,叫花鸡用的不知道是什么鸡,肉质饱满,我惯爱食辣,撒了不少辣椒面,妙笔生花。
嫁到梁家前,我也是励志要当个小厨娘的,但我爹说什么东西到我手上都是一个味道,辣的受不了,冲到鼻子胃里呼吸都难,当真要人命,他一力阻止,我是个好脾气的,没与他争辩,放弃了当厨娘的想法,乖乖给他做菜,让我爹爹通通气。
我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三七怀里揣了狮子头和猪蹄,正准备打道回府,门竟然被推开了,那人装着没看见我和三七,淡定的把一些盘子碗往那大到能装一六七岁小孩的袖子里摆,顺手往嘴里塞了一把羊肉,兴许觉着好吃,又拿起一碗羊肉连着碗也端走了,我和三七诚然早就溜了。
到后半夜我和三七终于胀着肚子睡着了,之后我俩的日子很清闲,白天闷了在院子里转,饿了再去吃点东西,晚上数星星月亮,讲讲故事笑话就睡了,到我入府的第八天,我第一次去拜见夫人,我丈夫……这……梁家主君的妻子。
夫人一直身体不好,我也迟迟没敬过妾室茶,今日见了,才知道什么叫病美人,温柔的滴出水来。她的话不多,只同我说有什么不满意就与她说,都是伺候主君的,一切都要以他为重,不用因为什么礼数起早想她请安,因为她嗜睡起不来。
我知道是因为她生病了,我也知道她就是生病了,我真是觉得她像我爹爹,我爹爹后面的日子也这么病着,病着病着我就来了梁家。
我知道的,她生病了我才没那么快生病。
我敬茶离去,我还是好好在我院子里养树种花,我真想春日里,能出墙。
好像不对,但这不重要,我念的书不多,但我会用,用着用着就对了。
到晚上用饭,主君来了,我并不意外,这是迟早的事。
他坐在榻上,那跳动的烛影在他的面庞上,睫毛垂着,我猜他是寻思半天,这番纠结,叹气道:“我真是给不了她想要的。”
“一生一世一双人,给不了她。”
也给不了你。
也给不了我。
“妾不敢奢求,只愿能让主君和夫人都高兴,合合美美。”
他又沉默许久,竟是对我浅笑,“多谢。”
“主君言重,这是妾的福分。”
主君自那夜后,跟只燕子一样,北燕南归,他是十日一来,我去夫人那里也很规律,三日一去,是不是太频繁了?不是,我是和夫人有谈资的,她生病,不知道外面什么好玩好吃的很多,我跟她总会说很多很多话,她边上的嬷嬷看夫人和我说话气色好很多,也不会想把我毒死打死丢进湖里浸猪笼的事了,我千恩万谢。
有时夫人会很痛,我守在边上,跟她说厨房新买了活猪养在后院里,准备养肥一点再让它减肥,那样的肉才紧实好吃,所以丁厨子收了个小徒弟,他没有儿子没有老婆只能要个小徒弟,专让他养猪追猪的,后来小徒弟太柔弱被猪咬了屁股,我当时在厨房偷吃,恰好见着了,小徒弟当时穿的是白色的,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夫人笑着终于睡着了,我在边上也睡着了,后半夜我难受得醒了,主君坐在夫人旁边为她捻了捻被子,他抱着我到偏厢,给我盖上被子轻悄悄出门了。
真是个好主君,好夫人,我能在这里做妾,真是福分。
你们可能不知道那些王侯伯爵家的三妻四妾,还有外室,在我这么大的时候就有个两三岁的儿女一点不稀奇,每年沉塘的真是比糖葫芦上的芝麻还多,当家的主母一个个龇牙咧嘴,恨不得把小妾生吞活剥,婆婆有时舍不得孙子或是祖母舍不得重孙子都要来掺和一脚,梁家的老夫人在梁家老太爷去世时就去隼山吃斋念佛了,大抵也是夫人家心疼夫人,梁家虽是权贵,到底书香门第,还没有婆婆刁难,主君也没有不好的名声,没有外室,打酱油儿子女儿,夫人家为她算好了路,她按着走,定是享太平福的。
我沾了光。
加入梁家,并没有不愿,因主君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爹年纪大了,染上丁点风寒就要咳嗽半月,直到那年发洪水,我和我爹被困在屋里,我是在那时没有了爹,梁昱,也就是主君救下我,给我葬爹爹的钱。
夫人家的人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说是主君在外面是有外室的,这说的就是我,但好在我傻气,不知道攀上枝头麻雀变凤凰,梁昱走的时候我给他做了饭菜让他路上吃,也只能是微薄报答他,他的侍卫却说路上遇到一个恶婆娘,公子救她她竟做菜下毒要公子的命,幸而我替公子尝了,不然吃苦的就是公子了。
“那女子下的什么毒?”
侍卫不说。
我猜……不通……痛……罢。
我想着,也不一定说的是我。
夫人家的人物色女婿,也物色之后的小妾,他们情理很通,知道不能拦着一个男人纳妾,干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他们不会让自家远方姑娘之类的去,毕竟怕伤女儿心,我是个好人选,我虽下葬了我爹,我却没有钱让我活,他们给我钱,让我嫁入梁府,不争宠,照顾夫人,要是又要纳妾,我还得装一装哭一哭,能拖几时便是几时。
我不争宠,我闹有什么用?小妾拦着主君纳妾,荒唐,但这恶人我不做也得做。
都是救命恩人,我都乖乖听话。
你让我不奢求,我也不指望。
你让我做坏女人,我也尽量张牙舞爪。
况且,我年纪也小,怀孕会晚些。
我最情愿的,还是给夫人讲故事,和三七养树种花,我相信,我有这一小份福气,等那迟迟不开花结果的老树开花了结果子了,我第一个给夫人,第二个给三七,第三个给主君,第四个给嬷嬷,第五个给丁厨子,他也不说我偷吃的事,有时还会留给我些菜粥,之后若有谁要便自取罢,我还是爱吃肉,若结的是梨子,那就要另当别论,第一个给夫人,第二个给三七,剩下的都是我的。
谁都不给了。
“你呀你,长不大。”夫人如是说,我如是听,过几日再听,我一样能听着,八成因为我觉得我没听过这话,三七抱怨,“娘子快些长大,多吃些,长的高些。”
这个我可以。
主君晚上抱着我看些诗书,读到什么“圆盘”看看我,“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看看我,那读“秦罗敷”为什么不看我?
大抵还是忍不了笑了,他捏着我脸上的圆肉,抱起我掂量,“小唤儿,小环儿,小盘儿,小碗儿。”
我痛苦的减肥历程是从一只猫开始,橘色的毛发,日渐臃肿的体态,我和夫人一起养它,夫人出钱,我出力,到橘子不能爬上墙头的时候,夫人怀孕了,那是我入府的第五年,夫人总算怀孕了,我跟着高兴。
只是橘子不能接近夫人,我纳闷的喝下避子汤药,三七给我一颗蜜糖,她凝视着黄昏的余晖,那光退缩的离去,三七握着我的手,“也算是熬出头了。”
是,是,是,夫人有孕,以后日子都好过了。
那些个事我都知道,我怎么可能会有一个孩子呢?
主君渐来却是越来越忙了,外头的事我们女儿家家一概不知,我守着我的一亩三分地过好我的日子就行。一晚,我在夫人边上与她讲话,她摸着我散下的发,柔声道:“我们小唤儿快有个玩伴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到外面去,游山玩水吃糖葫芦,我也跟你们一起去。”
“好啊,我带你去我的家乡,那里春日有片梨花林,我们一起去吃梨。”
“那我等着小唤儿带我和孩儿去。”
“夫人一定好生养着,孩子到时候一定白白胖胖,他会是梁府的嫡长子,夫人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小唤儿,你真是个好孩子。”
真是苦了你了。
等到夫人怀胎八个月的时候,天却变了。说是有个王爷联合外族造反,主君早朝到傍晚还是没回来,街上的人躲得躲,死的死,叫声求救声传的很远,我一头大汗,主君迟不回来,凶多吉少,夫人娘家也不知道会怎么样,我守在屋外,听夫人渐弱的喊叫,心像是被乱麻绞住了,两个时辰后,孩子出来了,夫人却没了。
她是伯爵安府家的嫡女,父亲是大将军,母亲是贵族千金,丈夫是世家梁府的当家人,这样的一生,却在她二十三岁时离去了。
对我那样好的夫人,去了。
“夫人,你想好给孩子取什么名字了吗?”
“还早呢,哪里这么快?”
“就要多想几个才能好好挑呀。”
“我也想过,男孩叫憬安,女孩叫婧安。”
“夫人是想家了吗?”
她没有回答我,但那日我与她约定要一起去我家乡的那日,她在梦中呢喃“阿娘”,我从没见过我的阿娘,我的家乡没有等我回家的人了。
主君在三日后才回来,他给夫人办丧,若是他不回来,丧事就不知得办多少了。他几天几夜不吃不喝,到底还是走出来,看到憬安每每红了眼,叫我们把他带走,他一人不发声的哭,他在床榻上抱着我也是不发声的哭。
梁家护驾有功,皇上对梁家越发器重,到三年后主君再不能推脱,那位郡主正月初八,八抬大轿进了梁府,成为新夫人。
郡主跋扈娇宠,她不喜欢我,我天天都得起早请安站规矩,三七帮我揉着早就麻木的腿掉泪珠子,她以为我会有好日子过的,不知这才是苦日子的开始。
我跪在路边的雪地上,天空还扬扬洒洒的落着雪花,三个时辰后我晕倒了,恍惚中看到主君的衣摆,我硬是抬起手无力的攥紧那衣摆,“正月初八,我也嫁给你了。”
正月初八,我也嫁给你了。
你怎么也不来看看我?
我隔三差五被主君关禁闭,除了三七陪着我关,任何人我见不到,有时是因为我冲撞郡主,有时是因为我姿态不好,我犯了罪,理应受罚的。
“小唤儿再忍忍,小唤儿……”
“给我生个孩子吧。”
“我也会像夫人一样的,生了孩子就没有了。”
“不会的不会的,小唤儿的孩子会和憬安一样快乐长大的,我们的孩子会快乐长大的。”
我一直喝着那药,早生不成了。
新夫人很争气,半年就有了第一个孩子,她的那笑真耀眼,过不久却因为不稳滑掉了。
这时候我却有了一个孩子。
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问主君,问请来的大夫,都说我是有福气的人,是上天垂怜,让我安心养胎。
新夫人却认为是我的孩子克死了她的。
红花灌到肚子里的感觉并不好,肚子疼了一天一夜,孩子没了,我的半条命也没了,他没有多疼爱我,他也没有罚她,一切都是风平浪静,只是梁府少了个小庶子,这自然不打紧。半月后,我的身子迟迟不好他才来看我一眼,那时我比怀孕的时候还要嗜睡,朦朦胧胧看到他的脸我还以为我是做梦呢,我什么都不想管,什么样的话也懒得听,只知道手上的湿凉却又是那般灼热,把我烫痛到呼吸不过来,泪流满面,却和夫人去的时候的他一样,没有声的哭。
大夫一日一日来,我却一天比一天虚弱,力气抽丝剥茧的离了我的身体。我入府第十年的冬日,算我最不安分的时候,比偷吃还不安分,比逼着三七吃辣还要不安分,比和夫人讲笑话还要不安分,比追丁厨子的徒弟的猪还不安分,我不是撑着逃出府到后山打鸟,我是自由自在开开心心去的,那盖在梅花上的雪晶莹剔透,但怎么好看都比不上家乡的梨花,我怎么也不承认是因我爱吃梨。
我对三七说:“以后,你多吃点,你每次吃了辣就得再吃三碗饭,你太瘦了。”
我对丁厨子说:“不要打小九儿,他屁股被猪咬了,不能在被师傅打了。”
小九儿却不知道去哪里了,我没能再见上他追猪。
我还想对夫人说,但她在祠堂里,妾室是不能去的,我也配不上在梦里与她见面,至于她的憬安,大抵他们都过得好,憬安在四岁的时候就没了,掉到湖里去,我见不着他了。
我也是想不到他会来找我,我真是高兴啊,他若那日来见我,多好。
“小唤儿。”
小唤儿是闺名,只能最亲的人叫。
“你是什么人,你不是我的郎君啊。”
我的郎君,正月初八,雪落屋檐,他掀起我的盖头,眼中只我一人,与我承诺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的郎君,他才不会和你一样对我这样不好,他最心疼我,他救我,他对我笑,他不舍得我受苦的。
我的郎君会牵我的手,说:“小唤儿,随我回家去,我带你回家去,”却不会把我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他会陪着我。
我也盼着,我的郎君,是世上最好最好的,谁都比不过。
如今,我去找他,他这么不小心,把我弄丢了。
见到他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原谅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