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初秋,天高气爽,淡然惬意。
他开车带我去无棣,具体位置不清。本以为很近的,没想到当时开出去一百多里地。那时,我的牙床隐隐作痛,所以就一直在车后座躺着,闭眼休息。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枕着车的“咕咚”声,听它滚滚向前的节奏,越来越响,直击心灵。有时会睁开眼,透过车窗看到外面闪过的树头、屋顶、模棱可见的花花绿绿的字目、标牌,以及它们上方的久不变换的天空与云朵。
感觉一直是向北的。后来,实在忍不住就坐了起来。路边的标牌渐近,蓝色的大字赫然扑入眼帘:碣石山。一股历史的气息扑面而来,心里默念起曹操的诗句: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显然是时光飞逝,曾经的沧海早已变作如今的桑田了。公路两旁,树木郁郁葱葱,不时闪过“金丝小枣”的招牌和物什。突然感觉风凉了起来,是秋风作祟,还是海风迫近?感觉空气里一股股有咸咸的味道。车子经过远处矮矮的碣石上,我让他把速度放慢些,透过那方窄小的车窗极力远望。只见山上一片葱茏,顶上嵌着一座红色小厅,渺小的很。就是这么不起眼的一座山,因被一历史人物登临,留下诗作名篇而吸引着众多游客和他们雀跃的心。不知是自然造就了伟人,还是伟人成就了自然,也许二者兼而有之吧。心里这样想着,车子一闪而过,拐进一座小镇。路边的楼房林林总总,全是做买做卖的商铺,看着不喧嚣。转而,车子又拐进了一条深窄的弯曲小路。细长的柏油路,青色的丝带一样飘向远方。小路两边是一些深深密密的树木,衬出一片少有的幽静。那些树,多是些槐树,家乡开白色槐花的那种。它们高矮不一,疏密不同,不像是人工种植,倒像是自然里飘来的种子长大而成的。无人管理,也无人破坏,自成一派风景傲然在路边。小路北边丛林后,一条宽宽、长长的河流,在秋风里荡漾,远望涟漪一片,水有些清,也有些青,很干净的样子,好似瓦砾堆里的一块玉石。我疑心这里几百年前就是一片汪洋。看两边的土地就能看出一些端倪,这里是忽而一块庄稼,忽而一块荒草,或者一块盐碱地,有一种。绕过小村庄,在村子的一端,停下来,目的地:一所偏僻的幼儿园。远远看见一辆黄色的校车停在院落中间,周围一片荒凉,萋萋黄草,有的一人多高。
进的园里。一条主路把院落成两部分,西边是三排新盖成不久的教室,青墙,红瓦,在阳光下泛着点点光泽。东边是一片荒草,洋洋洒洒的样子,在秋风里略带苍色。最引人注目的是,荒草丛里竟是一片身子弯弯,大头拱地的向日葵。此时,它们已接近成熟,圆圆的脸盘直触地面,它们一顺儿向南,仔细观察,竟没有一个不同方向的葵花盘。它们挨挨挤挤的,谦虚的样子,只因为盘大粒满。我想,它们曾经会是怎样的一片花海!绿叶如扇,花若金盘,黄色的笑脸,循着阳光的味道,灿烂朝南,高矮相间,挺立巍然,开满荒凉的小院。无论风,无论雨,无论阳光,它们一直快乐地仰望青天,追着阳光的轨迹,向前。直到现在,籽粒饱满,绵延出这样一种令人感动的沉重来。
谁说只有青春无价?这暮年不是分外蓬勃!曹操的诗句再次萦绕耳畔: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看门大爷,很是热情地在我们身边照顾着。我问他:您多大年纪了?他憨厚地笑笑说:71啦!我“哦”了一声,嘴里自言自语道:71啦,71啦……如果您也在,多好。我抬头再次看了他一眼:紫铜色的脸,几道岁月的刻痕,既像71,又不像71的样子。时间里有一大段的空白,我站在他身边,他站在我身边,彼此都不言语。但我能清晰地听到他喘息的声里有一种空气撕裂般的“刺刺”声。那声音虽然纤细、微弱,凭经验知道,这位老人不是气管炎就是哮喘病,但身子看起来很硬朗。一身旧色的短衣、短裤,上面好像附着沙土的颜色。不管怎样,他还活着,还在这偏僻,荒凉里藏着辉煌的小院里看门、种菜。
而您,却已长眠不起。
如果,您还在,多好。即使有些小病,哮喘也好,气管炎也罢;即使是身在茫茫海边、荒凉大漠;即使是十年八载,哪怕后半辈子彼此不能相伴、相见。可只要您在这世界的一隅活着,那怕是苟且地活,我也会在秋夜孤灯里,在夕阳残照里,在凄风冷雨中,心里涌起朵朵向日葵般的灿烂与温暖来。
可是,您没有……
惆怅,伤感,心痛,碎了一地,疯长不已,像院子四角苍茫的野草,在秋风里颤抖。
望一眼东边的天,茫茫,苍白,海的目光般,空,远,无为。
那时的世界,好像完全听不到蝉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