曈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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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水州,古州名。该州“俗重妇人而轻丈夫”,“俗轻男子,女贵者咸有侍男”。城乡皆聚族而居,乡统里,里临民。上至知州、山长,下至乡正、户长皆为女子。女子娶夫生女,传宗接代,传承家族资源、核心技能,研发夫德、夫言、夫容、夫工。用青阳的阿爹的话说,这是“老传授”,人生代代皆如此,日头年年望相似。

01

村里的朱明投水死了。

青阳一家坐在院子里那株老松树下吃晚饭,一人一碗红薯粥,馍筐里堆放着香喷喷的热油饼。青阳用馏馒头的白棉布垫了手,拣了一张最是金灿灿黄澄澄的烙饼给玄英,玄英推脱不过一边接了,一边用他乌漆漆的大眼睛瞅青阳,青阳佯怒道:“你聋了还是哑了?刚刚问你话,你的魂儿去哪了?”

玄英闷声说:“我不会看。”

“噢,你原来听到了,还以为你真成咱们坐忘山上的望妇石了,”青阳声音轻诮,笑容却在他清俊绝俗的脸上幽幽绽放,大家追随他空灵纯净的眼眸向木栅门外看去,齐婴露出一张恬静的脸小扣柴扉,青阳飞跑着迎上去:“齐婴姐,快进来,衣服给你做好了,边还没滚好,正愁挽袖上绣红梅花还是绿芙蓉。”

齐婴看向他家篱笆旁怒放的绿色菊花,目光微诧,青阳悄声说:“乡正给的,我给梅爷爷绣了一幅花鸟四条屏。齐婴姐,绿菊虽然色殊,可我还是喜欢冰裂梅花纹......”

齐婴温和地看着他把自家编的玉米衣圆垫子拿出来垫在小凳子上请自己坐,又要去灶屋里盛红薯稀饭,不由轻叹:“你呀,我从书院里回来绕道这里,顺便来看看,衣服怎么着都随便,我每次来你和叔叔都忙前忙后,这其实是不欢迎我。”

青阳的阿爹苦笑:“咱村可就你一个秀才,你来了我该烧高香。小婴你可是见道上人多,朱明的事儿都听说了?”

齐婴点点头。青阳歪着头问玄英:“玄儿,你怎么看?”

他阿爹便说:“什么怎么看?人的命,天注定。托生在这山乡野岗的,还想去什么州府学堂?即便是以知州的名义开办的善堂,每个月人吃马喂,也要不少嚼用。他阿娘要是同意那才是三更见日头......”

“那可是曈昽书院......”青阳容色如雪,此时竟微微有些泛红,“我认为死比活要难,我就不敢死。朱明这几年为家里拉了多少犁,出了多少力。为了去曈昽书院死给那些人看,总比逆来顺受强。”

青阳的阿娘坐在老松脚上,连“嗯”了两声,青阳知她不喜自己这些忤逆的话,心里几许惧意几许得意,他站在那里,英英玉立,眉目倨傲,像是在和谁置气。齐婴心里有些不忍,她不甚赞同青阳的话,也不愿驳他,看他转过头说道:“雁奴,你怎么看?”

齐婴这才发现青阳的妻主顾雁沉坐在靠里的一截树墩上,垂着头,因挨着菜畦,长长的发丝拖在土里,纤瘦的手指在土上游走,青阳的阿爹一旁给她收拾碗筷,温声和她说着:“青儿和你说话呢。”

那雁奴似是有些忡愣,也不抬头,小声嚅嗫着:“什么怎么看?”青阳登时有些羞恼,冷声道:“什么怎么看?朱明想去曈昽书院绣工科,他阿娘非不让他去。朱明以死明志,宁可直接死,不愿曲中求。”

雁奴懵懂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双眼微阖,神情似梦似醒,齐婴其实见过这个脏兮兮的小丫头好几次,从未见她睁过眼,和青阳成婚那日,她粗服乱头,掩面而笑,众人却被她片面容光所慑,没有讥嘲怠慢,反都叮咛青阳“莫欺少年贫”,“你用心待她,哄着她好好学些技艺”,“且不可对雁奴再生异心”。

齐婴蹲在雁奴身边,轻声唤她:“雁奴,你知道的,州里已经下了文书,知州在曈昽书院附设了绘工科和绣工科,让乡里举荐针黹艺人去绣工科学习。朱明在绣坊里待过几年,本来有机会去绣工科,但他阿娘最是说一不二,此事再无余地。朱明选择举身赴死,你怎么看?”

雁奴眯着眼睛,声音喃喃哝哝,一字字娓娓道来:“我奶奶说,我们东女国,数弱水最穷,弱水数畦陌最穷,所以,知州在弱水附设一个专门教授平民男子纺织、绘绣、缝纫的义学。教会他们一门手艺,教会他们一项技能,希望我们弱水百里之地无贫女,百里之地无寒男......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绣工,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绣品。关键不是在技艺,而是在于心性的坚韧。有再多技艺的退却,也绣不成开阔的境界;再笨拙的坚持,也一定能绣出感人的作品......”

02

雁奴不曾停顿,一口气说完,神情静谧幽凉,似周围亘古旷野,独她一人,她也从未开过口。大家只听她喃喃絮语,念念有词,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青阳只听到“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绣品”,玄英只听到“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绣工”......

雁奴这些年除了她奶奶,青阳一家,从不对人言。十二年前畸王之乱,雁安镇上数千人家,都被火烧做白地,民居官寺,尽为焦土。雁奴是雁安镇顾氏遗孤,葽奶奶带着她辗转来到了弱水州坐忘山下的故垒村。故垒村的人不知道,雁安镇幸存的人都知道,顾氏所做的男子霞纹曲裾深衣,能用废旧的十八幅布拼接,剪碎的布料作成江天、霞彩等花样掩盖接缝,能化腐朽为神奇,时人称之为“针神”。

齐婴这次从弱水回来,就是受了师尊嘱托,她虽然知道雁奴是顾氏传人,却想不到小丫头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浸淫子史空玄日久,讲求“猝然临之而不惊”,一向宁静无波的秀雅脸容还是瞬间惊破。青阳心中惶恐,忙对齐婴说:“齐婴姐,你别理她,她一向奇奇怪怪,从不说话的,今天应该是羡慕你的学问,才神神叨叨地表现一番。如果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定是她平日里自言自语惯了的,平时没人愿意理她,她看见你一激动,口不择言,其实这些话她是对自己说的,和姐姐你没有关系,姐姐你别生气......”

齐婴已经平静如初,见青阳对雁奴如此爱护,心中竟有些为他庆幸。她看着青阳,目光柔和:“精湛的技艺、养家的能力,都可以锻炼,唯独坚韧的心性和纯善孝心这点,需得本身就有,非常难得。雁奴在葽奶奶坟前,结庐守孝三年,心性坚韧,不如让雁奴白天去我家,和我一起读书认字。雁奴,你说好不好?”

青阳不可置信地看着齐婴,他妹妹和雁奴同岁,今年二月参加的童子试,因未被录取,留待明年再考,她们全家做梦都想让齐婴指点一二。齐婴十五岁考取生员,是他们畦陌县最年轻的案首。虽说这些年她没有中举,那是因为县令的母亲很喜欢她,把她带在身边,亲自传些医术,今年才继续去州学读书。她想让雁奴去她家里?他其实也想去齐婴姐家里好嘛!

青阳只当是齐婴自谦,不能傻傻的自己就信了。他摇摇头说:“不行,不行,她七岁时葽奶奶怕别人知道她是痴儿,就没让她和我妹妹一起读书,现在她更痴了,怎么能再劳烦齐婴姐?也不知她从哪里听来的话,齐婴姐觉得好就好......”

“雁奴,你说呢?”齐婴看着她的眼睛,雁奴的眼睛大而迷蒙,让她想到一个“梦”字,十载星霜人契阔,五湖烟水梦迷离的“梦”字。雁奴乖觉地点着头,有些羞臊,小声说:“明日吧。明日我去姐姐家。”

齐婴起身,作辞青阳的阿娘、阿爹,又冲雁奴挥挥手,说:“你可要记得了。”青阳的阿娘、阿爹忙都跟出来,青阳拉了雁奴也一起送到篱笆外,雁奴嚅嗫道:“我要回家。”

青阳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玄儿,你送她回去,给她烧些热水,别让她磕着碰着。”

03

雁奴家的院子也是木栅门,用一人高的木柴密密地织作墙,种上荆棘,秋日里显得格外萧条。

院子里有几株十来岁的土槐树,还有一面小池塘,里面养着很多草鱼。房门上贴着紫色草纸,一边写着“寂寂秀葽空滴雨”,一边写着“戾戾孤雁自悲鸣 ”。

雁奴开开门,玄英默默地跟进来,屋子只有三间,都不大。里间的窗户很小,窗棂也很密,葽奶奶还在的时候钉了几片宽木板给雁奴挡着光,成亲的时候换上了红麻布窗帘,办完丧事又换上了宽木板。里间和外间各有一张大裁案,上面一应俱全的花绷子、绣架、剪刀、针、布、线等。葽奶奶归去后,雁奴住在山里,青阳把里间和外间都当作了绣房。

屋里没有椅子,只有杌凳。玄英坐在杌凳上,像座小山似的,闷着头不说话。天暗了下来,雁奴看不清他的脸,玄英黑红脸膛,目若朗星,却是此间女子眼中的“地丑星”。畦陌女子大都附庸风雅,喜欢眉眼清俊、面目柔美的男子。乡里倒也不缺几双“慧眼”,识出玄英的勤劳朴实,不过都是些老人孩子,一留神却发现他眼里只有一个傻子,便也绝了替自家女儿求娶的心思。

暗色里玄英一双大眼睛巴巴地看着雁奴。雁奴静静地站着,无声无息,像是和一应绣具融为一体。两人都不说话。半晌,玄英咬咬牙,决然地说:“我哥过两日要去曈昽书院,他不会回来了。我想跟他一起去州里做活,攒了银子还阿爹,求他让我嫁给你,你会娶我吗?”

“不会,”雁奴声音极轻,像是自言自语,“你好好的跑去弱水做什么,给别人当奴仆,做些鸡零狗碎的事儿,好时候一晃过去了,剩了一把老骨头,青丝鹤发叹须臾,鸡皮谁信旧时朱......”

玄英垂了头,把脸埋进手掌里,肩膀像风中落叶般抖动不停。雁奴无动于衷,她甚至有些羡慕玄英,作为雁安人,她从来没见过自己的泪水。她七岁的时候,和葽奶奶来到故垒村,葽奶奶是她的家仆,善用飞石,飞花摘叶,断草削枝,让青阳的阿爹心生感佩,两家又比邻而居,早在很小的时候,她便和青阳定了亲。雁奴咯咯地笑起来:“我只能把你从陆家买回来,给我做牛做马做泥巴。”

玄英早已涕不成声,嘴巴抖动着,不能成言。他七岁的时候,阿爹把他卖到故垒村,他现在还牢记契书上的内容:畦陌县清溪村亲父刘门陆氏,因年岁不能丰熟,妻主身残,将四子玄英,年七岁,生于九月廿七日,酉时建生,情愿卖于故垒村户长陆方处,从此之后,任凭教训。倘若日后山水不测,各从天命。恐后无凭,立此存照。当付二两银加一头牛。

之后,青阳阿娘、阿爹先小人后君子,待他与自己一双儿女并无不同。但他还是很孤单,直到他发现隔壁有一个小女孩子比他还孤单。她没有上学,她只会呆坐吃东西,用手指在地上画小人,往水池里挖泥巴捏泥人。她说她这叫“手指为笔,大地为纸”,她说她这叫“草木形骸,放怀泥涂”。

雁奴找了一块细麻布给他拭泪,隔着树林坡,青阳在篱墙那边探出头来,问道:“玄儿,水烧了没有?”玄英哆嗦了一下,雁奴笑他:“洗洗脸吧。”她拿了面巾出来,进了院子东侧的一间小茅屋,这是她家的灶屋,就着月光,雁奴进去舀了一盆水,玄英迎出来,接过水,放在那棵槐树旁,说:“别绊着你,我不洗,你自己说的话一定要记得。”

他汲着鼻涕,带着哭腔,语气决绝。雁奴从他手里接过面巾,戏虐道:“我说了吗?我什么也不记得了。”玄英怔在那里,是啊,她只会每天在地上画呀画,不是画小人就是捏泥巴,她怎么能从阿爹那儿买了他?此时他心里烧着一膛火,没有办法再熄灭。也便赌了气,失了声:“你说你要买我,你不承认我就死。”

“那你去死吧。”青阳拿着剪刀怒腾腾地冲过来,“长些出息好不好,我在她脸上划两刀,看你还喜不喜欢她。”

04

青阳本来正在灯下裁衣,心里有事,哪里裁得下去?他平时最讨厌听篱察壁,今天也做了一回“听篱察壁人”。因为他心里熊熊燃烧着一团火焰,他要去曈昽书院。他知道妻主不会拿他怎么样,爹娘更不能拿他怎么样。只是弱水离他们故垒两百里,却好像隔着生与死的距离。他只能把雁奴这个惫懒人“托付”给玄英。

村邻都谓雁奴“痴愚”,只有他们家的人知道,雁奴不是痴愚,而是惫懒。当初葽奶奶如此英雄人物,又要上山打猎,又要给她缝衣做饭,还要洒扫庭除。雁奴如果没人照顾,她能仰着脸等着小家雀往她嘴里拉屎管饱。所以,他本意是想让玄英照顾雁奴,可从篱笆那边悄悄儿看过来,男嗔女痴,卿卿我我,雁奴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油瓶倒了不扶的,竟给玄英打了一盆水,又是牵手又是拭泪,不由惊怒。

更可怒的是,玄英还死死地盯着他手里的剪刀,这是他的“泼风剪”,是他行走弱水的底气。玄英那眼神像是想要给他抢走。他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地说:“快回去收拾东西,明天一早跟我去弱水州。”

玄英把雁奴护在身后,决然道:“我不去,我要守着她。”

不知何时, “泼风剪”已被玄英夺在手中,剪尖正对着他自己胸口,青阳唇角浮过一丝讥诮,冷笑道:“你扎下去,对着胸口扎下去,好教我相信你真要死守这绣花枕头大花瓶。”

玄英面露凄绝之色,两臂伸直,紧紧地握住剪刀,对准自己的心口,死死地捅了过去。青阳登时面如死灰,两腿一软,跪坐在地上。眼前一道衣影,耳边细微破空之声响起,剪影一倾,远远地飞入了池塘。昏暗中他傻傻地看着妻主扶着玄英去了里间。他浓黑纤长的睫羽蝶翼般翕动着,泪珠子滚了一脸。他担心被他们看轻,越是强忍,眼泪就流得越凶。

雁奴掌了灯出来,默默地看着他:“你为了去书院,不是想把玄儿给我吗?如你所愿。”

青阳咬着嘴唇,半天才说出话:“我是想过求阿爹把玄儿给你做侍,可是我改变主意了。你一定时时编些巧言令色山盟海誓的话,哄得玄儿为你痴迷自贱。我要让他和我一起去弱水,看看外面的世界,当牛也好,做马也好,反正比嫁给你要好。”

雁奴被他给气笑了,说:“青哥哥,你没有权利决定玄英的去向,更没有权利让玄英按你的想法生活。”

青阳咬着嘴唇,把嘴唇咬出血色:“我偏要决定,我偏要改变。”

雁奴心里叹了口气,孤山前辈说的对:我辈只为有了夫侍,便惹许多闲事,撇之不得,傍之可厌,如衣败絮行荆棘中,步步挂碍。无奈葽奶奶极喜青阳,她却不想耽搁他,早就有意退去亲事各生欢喜,气得葽奶奶当时就要自裁,痛哭道:“你肩负顾氏传承,如今到了这步田地,再没有个夫侍,让我有何面目去见家主?”

青阳在葽奶奶弥留之际嫁给了她。弱水州律例“居祖母丧一年”,她坚持为葽奶奶守制三年。这三年她白担了妻主的名分,却没有尽到妻主的责任。青阳怎么不恨?她心里想着,看向他的目光便多了一抹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柔情。

“青哥哥......”雁奴小声求他,“今天是奶奶离去的第三十七个月,我这两天已经除了服。我不想你去弱水州,也不要你去弱水州。”

青阳从未见她这样温柔地看着自己,专注地看着自己,他的心忽然就有些软了:“对不起,雁奴,葽奶奶把你托付给我。可是心不我予,我生在山村野岗,偏要去州府学堂。那里有时新的服饰制技,那里有精巧的刺绣工艺,我们弱水州讲求“衣画而裳绣”,都说画龙画虎难画骨,绣山绣水难绣霞,江南顾氏绣出《江天霞彩图》,成就闺中绝艺。我从小在畦陌县学绣,因为不通画理,我拼尽心力,不过是一绣匠,拾前人牙慧。我非要去曈昽书院,不是为了我妹妹的将来,也不是为了你不能让我依靠,而是,我想成就闺中绝艺,我想成为针绝高人......”

灯火照着他流泪的脸庞,他的眼睛灼灼生光:“你放心,我晚上就求了阿爹,把玄儿的身契要回来。葽奶奶仙去的时候,留下几十两银子,我没怎么用,晚上我都送给阿爹,阿爹他会同意的。”

他起身,去里间里携了玄英就往外走,雁奴目送着他的青衣,轻轻地吁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把绣花针,左袖在空中微微一扬,五枚细针便在窗板上钉出一道横撇,如此挥舞了七八下,一个狂草的“青”字便矗立在窗板上,灯光如豆,她的脸色晦暗不明,“青”字在灯影里泛着幽光,针势连绵回绕,浑若天成。

05

雁奴一夜未曾安睡,她是蒿草丛里爬出来的人,睡在自家绣花被里反而辗转难眠。半梦半醒之间,阿爹正在整理绣稿《江天霞彩图》。阿爹说,霞无可绣,只能绣绘相合,合针黹与笔墨为一体,熔丝缕与丹青为一炉,借用丝线的光泽突出刺绣的优势,又融入笔墨意趣而胜于绘画的手段。只是,她们顾氏以服饰起家,绣画仍处于初创摸索阶段。阿爹希望她诗文、书法、绘画兼长,传承顾氏绘绣之流派。

葽奶奶生前,回过雁安镇几次,他们顾氏曈昽居在雁安镇东北隅,第一次还是遍地蓬蒿、半园瓦砾,现在已变成了营兵演武场、曈昽居变成了“九亩地”。所以,曈昽居,她回不去了。她有很多次都在床底下醒来,因为每个梦里她都在找草纸,她想画出梦中的《晓日曈昽图》。

她把蓬草一样的长发绾起,以一根白色的丝带束了发髻,穿上白色的麻布衫子,带上寒酸的青竹行囊,径往齐婴家里来。齐婴正在翻看师尊的那本《江氏灸经》,见她撮髻脑后,小脸皱成了一棵苦菜,便打趣道:“你现在可是炙手可热,江县令看你绣制的《晓日曈昽图》,拍案三叹‘盖不佞生三十年,而始知畦陌有顾雁沉也。’你的绣作本不容亵渎,她为官清廉,每年薪俸也才五十两银子,全充作你的路资,你几时出发去曈昽书院?”

“多谢姐姐了,”雁奴老老实实地对着齐婴一躬到底,“我这次去曈昽书院前途未卜,等有机会我再去拜谒江县令。那幅《晓日曈昽图》根本算不上绣作,只是以画为主,补以少量针线,勾勒轮廓,突出光泽,是县令大人谬赞了。姐姐你看,我新作了一幅《晓日曈昽图》,送给姐姐,希望姐姐不吝指教。”

雁奴从行囊里取出画卷,尽管齐婴已经心心念念临摹过很多次,还是感觉“须臾旭景开曈昽,千山万山图画中”:画中远山横黛,日出渐明,墟里孤烟,蒿枝日影,忽忽欲可辨识。溪边古道,白衣少年,独立道旁,目送西风断雁。少年墨发迤逦,云衫蝶扣,双眉清美如剑,一双眼睛亮如星辰,不愠不怒,不嗔不喜,不含半分爱恨情仇,贪嗔痴怨。他也只是偶然看雁,那雁戾戾而鸣,自在翱翔,世间静谧喧嚣不屑一顾。“戾戾雁鸣本无意,不知下有美人行。”两行颠草如飞瀑奔泻,挥毫落纸如云烟。

齐婴正襟端坐,沉吟片刻说:“我只想起八个字,无动于衷和自行其是。这人、这雁、这山、这草各自荣枯,各自精彩,自癫、自狂、自尊、自傲,观者却漠漠荒楚,悲怆不能自已......”

她年前初见,便执意帮她。雁奴说曈昽书院附设了绘绣专科,等州里文书下到乡里,青阳肯定是要去的。当初他为了不让他喜欢的葽奶奶饮憾,为了让喜欢他的葽奶奶好起来,他明明志不在她,却还是嫁给了她。所以,她要尊重他的志向,维护他的理想,帮助他实现尚未完成的愿望。

齐婴幽幽一叹:“你还是看低了你青哥哥,葽奶奶仙去,他便是你最亲的人,他比谁都清楚这一点,所以对你严厉。你是顾氏后人,却从来也不告诉他。你也不要再说出他不喜欢你这样的话。你心性坚韧,江县令知道你是女子,便引以为知己,更遑论别人。”

雁奴想说,我并不坚韧,青哥哥他要把我送给玄英,他自己一个人独美,婴姐姐,现在的男人都这么烦人了吗?她到底没有说出来。齐婴看时,她一派懵懂天真,任谁也不会相信她懂得男女风月情爱。也正是这一片纯然虚空,才能十年如一日,不曾对人言,也就她这样的“哑巴傻子”,才能执着看树看云,放怀泥涂,画出无求无喜、空而无我,让人不知世有陆沉之苦,情殇之困的《晓日曈昽图》。

齐婴又问了乡里荐书,县府批文的事情,弱水州城禁森严,非路引不能进入。现在是九月霜降,曈昽书院绘绣科要等到十月砚冰冻时才开学。两人商定好后日辰时出发去弱水,在故垒村村外面官道汇合。

06

雁奴回到家,青阳正在收拾他的匣子、包裹和一应绣具。晚上他回去自己家后,让玄英去后院给牛拌草,然后和阿爹说起让玄英给雁奴做侍的事儿。青阳一撅尾巴他爹就知道他拉啥屎,这娃子为了去曈昽书院没少“作精”。他爹哪里同意?青阳只好说,这几年雁奴住在山里,说是给葽奶奶守制,其实是和一个叫孤山处士的人厮混。孤山处士,夫山侣石,梅夫鹤子。一个人独对一座孤山,发誓一百年不履城市。如果他走了,雁奴随时会找孤山处士出家。

他爹哪里相信他的鬼话?青阳只好又说,他们弱水男子比女子卑下,没有妻主,四邻之地,教人难活。所以上有妻主支撑门户,下有从小一起长大的小竹马伺候妻主,这样能为自己挣下不少自由。多少钱也买不来玄儿对妻主这般贴心、卖命,自己省出功夫来,把手艺学精,有薄技在身,进可当刺绣大家,退可养活全家。

最后,青阳又适时地拿出几十两银子,他爹这才同意让他阿娘陆方写立婚契:养子玄英,年已长成,议配顾雁沉为侍人,聘银二十两,薄田两亩。从此之后,任凭教训。倘日后风水不虞,此乃天命。今欲聘证,故立书为照。

青阳把绣具装入行箧,微笑着唤她:“雁奴,你过来。” 雁奴垂着头走到他身边,他伸手抚上她不知何时又纠缠的发丝:“昨天晚上要不是你,也不知玄儿他怎么样了。你反应那么快,可见心里极喜欢他,他也极喜欢你。这是玄儿小时候的买契,还有刚刚立定的卖契,以后他就是你的侍人了,你欢喜不欢喜?”

他把玄英的两契放在雁奴贴身的袖袋里,雁奴的脸上看不出悲喜,他的妻主混沌未开,哪里知道情为何物。葽奶奶还在的时候,他曾和雁奴同床共枕过十几二十日,雁奴脸上也是看不出悲喜,时不时还径自傻笑,月光下一个人怔怔地捏泥巴。他为了奶奶临终安慰,每日给她换洗衣裳,到了晚上她还是一身肮脏。他准许她和他睡在同一张被衾里,枕在同一个枕头上。雁奴从不曾抬眼看他,亦不曾主动碰他一根头发。他忍不住便想打她骂她怨她怪她,为了葽奶奶,他只能对她语笑嫣然,对她恒久忍耐。

他知道,从雁奴把玄英的身契袖在手里的这一刻,作为女人她跟自己再也没有关系了。他有洁癖,见不得世间女子夫侍两全,也绝不与人共侍一妻。那么趁她还不是玄英的女人,他抱抱她好了。趁她还不是玄英的女人,他亲亲她好了。

不知几时她已经长高了,他的嘴唇触到她濡湿的眼睫刷得他痒痒的,原来那是他自己的泪水,他满眼的泪流在她的眼睫上,流在她的脸颊上,流在她的嘴唇上,他抱着她来到里间的床榻边,脸上现出一种“风萧萧兮弱水寒,故垒一去兮不复还”的神情。

他抚上她的眼睛,粗硬的指腹来回摩挲着她晒黑了的脸颊肌肤,他的笨拙与温柔激得雁奴一阵阵颤抖,她一只手胡乱地抓着他的衣服,梦幻般的眼眸犹带痴缠地望着他:“青哥哥,书院天寒砚冰冻时才开学,我先去看看,你过些天再去好不好?”

青阳安抚着她,半天说道:“不好,我这次去曈昽书院前途未卜,你和玄儿留在家里。玄儿他从小就喜欢你,也不知啥时候装心里的,一天不见你像是丢了魂儿,任谁都知道他喜欢你,他还傻傻地以为很隐秘,笑死人了。”

其实,他自己才是笑死人了。可那又能怎么样呢?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哭着也要走完。他跪也要跪到曈昽书院,哭也要哭到曈昽书院。

07

时序正是深秋,霜降木落,秋播已毕。这天,正是双月双日,易出行。村外面官道上,停着一辆制式普通的青帘马车,齐婴坐在前面驾车的古铜脸车妇旁边,正对着村口翘首以望。雁奴背着她的青竹行囊,穿着素净的白布衫子,轻快地向她行来。两人进去马车一起坐了。车妇随手一晃鞭子,轻轻一拉缰绳,登时长林远树、村落草屋、清溪故垒渐次远去。

齐婴将几页文凭手书交付给雁奴,说:“你把孤山处士的话奉为圭臬,今日怎么反其道而行? 你是怎么说服青阳带上玄英的?”

雁奴微微红了脸,掩面道:“我给青哥哥献计献策,说万一他和玄英进不了书院,就请婴姐姐帮他们寻下一处好住处,自己出料子、针线,绣几幅香包、枕套、椅帔、门帘到绣铺去卖,带上玄英,进可以挡地痞无赖,退可以劈线劈柴......”

她是凭实力让青阳带上玄英的,只是实力不太行,附带下跪发誓,终生不出家,终身不二色,青阳这才答应把玄英的两张身契还给玄英,这才答应带玄英去曈昽书院。至于玄英,玄英才是世上最可爱的人,她说书院有纺织科,他就去了。

齐婴便笑道:“青阳和玄英还有本乡的几个针黹艺人,刚走不到两堠的车程。这会儿还没出县治,你要不要快马追夫?”

雁奴摆摆手说:“不敢,不敢。我现在泥巴人过河,还不知道到弱水会怎么样了。”

齐婴说:“倒也不至于,师尊把你的几幅作品推荐给山长以后,山长说要见你一面。山长说你画得好、立意好、有真趣,绣理只能算是略通。但山长并不是拘泥之人.....师尊也不清楚山长还有什么顾虑。到时候你但求本心就行了......”

雁奴苦着脸,半晌说道:“我其实想像孤山前辈一样,自别家人,结庐坐忘山,过着绘画、绣画的隐居生活。孤山前辈说,人生如意事,不过十之二三,能够结庐青山,绘画、绣画,就已经此生足矣。我能跟姐姐去弱水,也已经此生足矣。”

齐婴看她除服以后,嘴巴也似解了禁,只能说道:“这就好。莫问前程,我们尽快走,今晚住在青冥县,后天过渌水,一路向东,三四天应该够了。”

三日毕,马车过渌水,前方不远处便是弱水州的郊县梦安县。晓日将出,梦安县的“界堠”上空堆出七八片碎剪鹅毛霞。车妇似乎有些激动,一路上没有追风纵马,流星飒沓,此时便有些遥荡恣意,马鞭甩得天响。雁奴撩起车帘,眼前出现了一幅流动的“绣画”,远处秋野苍苍,近旁黄蒿茫茫。原来农田和官道之间隔着一道沟壑,壑底没有蓄水,而是长满了蒿草。“旷野饶西风,飕飕黄蒿草”。

雁奴诚觉,天壤万物,千形万态,但入我目,无不可入我笔,无不可入我画,无不可入我绣。

08

正想着,车妇随手轻轻一提缰绳,行驶中的马车便悄无声息地停了下来。雁奴惊得一骨碌“秃噜”下车,颤抖着退后两步,原来是一双“非人”的眼眸死死地盯上了她,那瞳仁比常人更大更黑,且幽且深,如百年星霜,如千江烟水,只感觉让人掉入了无底深渊之中。齐婴跟着雁奴冲下来,她也看到了界堠旁蒿草丛里的褴衣人,发如飞蓬,面色黧黑,肘指如戟死死地抓着蒿枝,一双眼睛漆黑如夜,静谧若死。

齐婴迟疑着上前两步,不知如何称呼那褴衣人,口中含混着:“这位......老人家,您是不是病了?您能听到我说话吗?我是大夫,还请您老人家言语一声,我可以替您请脉。”

车妇拉住她说:“不可。看她这样子,早已去得七七八八。小姐莫要多生事端,万一救得活转过来,她又该何去何从?万一去了,你便是真凶。”

齐婴面有不豫之色,这是师尊给她安排的驭人。她正待上前,又被车妇一把拽住:“我来。一个外地花子,弱水地界深沟浅壑,何处没有?进得弱水城,白天乞食,晚上住冷铺,倒是美事。只是弱水铁板一块,没有路引神仙也飞不进去。猫有猫道,鼠有鼠道,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没什么好同情的。既然遇上了,便给些散碎钱,出两件御寒的衣服,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说着,便替那褴衣人轻轻阖上双眼,置于道旁清净迂僻处,好让齐婴给她诊脉。齐婴双眉紧锁,两个手腕她都试过了,像是探不出一丝一毫的脉息。她有些无措,目光落在那人沉阖的眼睑上,默默无语。

车妇有些不耐烦:“走人,走人。明天自有路人通知衙门,没有脉息,遇上神仙也枉然。”

齐婴便从褡裢里取些银两,寄望有好心人善待于她。这时,雁奴默默地回过神来,脸上慢慢地有了血色。当时她被那人如百年星霜、千江烟水的一双眼眸“障目”,陷在了她的眼睛里,就像陷在了自己的眼睛里。

这十几年,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做沟壑蒿草梦。梦里,她悬浮注视着那道沟壑,壑底没有蓄水,蒿草丛生,瓦砾遍地,蒿枝下面有人用一双“非人”的眼眸死死地盯上了她,她瞳仁比常人更大更黑,且幽且深,如十载星霜,如五湖烟水。只感觉她掉进了她的眼睛里,掉进了无底的深渊里。而壑底那人,正是她自己。

她每每从惊梦中醒来,都是劫后余生。她七岁家破人亡,蓬头跣足,面目可憎。她手指为笔,大地为纸,十年不窥园。而葽奶奶待她,养育之恩,不离不弃;玄英待她,少年之心,不离不弃;青阳待她,顾念之情,不离不弃。她的永失之痛,永别之苦,其实已经慢慢抚平消弭。她并不知什么是男嗔女痴,也不懂什么是男欢女爱。她一直以为自己没有感情,没有悲喜。原来,她有。她握住了褴衣人的手,就像当年葽奶奶握住了她的手。

她坚定地对齐婴说:“婴姐姐,我们救救她,她还活着。我们带她去见你师尊,看看她到底怎么样了?如果不行,我们把她留在城外,我去城里给她延医治病。她不会动,一个人在这无人处等死,说不定她没有病,说不定她只是伤了心,我们救救她,救救她她就没事了。”

她就是当年从蒿草丛里爬出来的小女孩,她身在沟壑而期待曈昽。她已经获救。她希望世上能少些朱明的遭遇,而多些青阳的坚持。青阳说,我生在山村野岗,偏要去州府学堂;玄英说,我想去州里做活,攒了银子还阿爹;齐婴说,雁奴,和我一起读书认字好不好?那么,她想说,褴衣人,让我试着帮你好不好?

这时候,褴衣人慢慢地睁开眼睛,握着她的手慢慢地站起身来,她神情好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好像周围沟壑皆平,蒿草如画。雁奴没有撩开手,只是惊讶地,惊喜地望着她。车妇和齐婴都一边垂手站着。褴衣人朝着齐婴招了招手,齐婴乖乖儿走近,就像孩童对上教字先生,垂着头不说话。褴衣人说: “好啊,好啊,江师姐收了个好徒儿,齐婴,你来说......”

齐婴规规矩矩地对着雁奴一躬到底:“曈昽书院绘绣科新教规,关键不是在绘绣,而是在于人格的修炼。有再多技巧的小人,也绘不成高大的境界;再朴拙的君子,也一定能绣出动人的作品。 绘绣不是术,而是道......”

褴衣人道:“曈昽书院山长李曈昽,前来迎接书院绘工科新教习。”

道旁,已是新阳初升,华光万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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