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说电影是桃花,是幻象,就要带着几分邪气,不需四平八稳。
而她的文字,亦带着三分邪气,七分苍凉,还有一丝六根未尽的痴。
也是,一个爱美色佳肴的人,食尽人间烟火,又怎甘遁入空门,朝夕与红鱼青磐为伴。
于是她冷峻毒辣的笔调里,包裹着一团灼人的火。
2、
许是自小生活在楼顶很高、有木楼梯的旧式唐楼里,她听闻了诸多旧式人事斗争,落笔尽是人性的阴暗。
独有两篇结尾还算温馨,《反刍》和《鬼门》。
许是在古典文学里浸淫已久,她行文凝炼。常以四字穿插,有力道,叙事节奏爽利,一泻到底;用词细致,比方说她写菊花糕,“清澈的淡黄凝脂”、“用青翠的竹叶作垫作盖”,寥寥数字,画面就出来了。
3、
重口味处则如一刀劈下去,血肉纷飞,细节露骨。被打下来后肠子形状的胎儿、武龙被车碾后的血肉模糊的惨状、吃婴胎饺子时脆脆的口感、爆炸后女鬼残缺不全的尸体……都赤裸裸地放你跟前。
尤其是《自恋》和《洁癖》这两篇,让我觉得她深谙“不净观“。
从红粉处看处骷髅,可谓得到曹公真传。
既好色,又看破色相本空,这份“分裂”使她在冷静毒辣和欲海浮沉中游刃有余。
4、
若说到灵异诡秘之处,又让人瘆得慌。如《水袖》一文,结尾处女孩被前朝名伶幽魂上身,在舞台上眼神恐怖地甩着水袖,停不下来,看得人阴风嗖嗖,遍体生寒。
怪道她外号是文妖,这些文字可不都是妖怪吗。
偏生又欲罢不能,弃之不舍。
字字见血,句句诡秘,含蓄素来跟李碧华不沾边。
虽说鬼魅重重,她笔下的鬼倒也没有哪个要真正害人的。多是俗缘未了,魂魄在阳间久久不散,寻一番故人,看一眼结局,拾拣遗落之物。
5、
同为当代女作家,严歌苓写故事讲究完整性,可以为了一本书去日本小镇、河南乡村生活一段时间。读她的文,代入感强,好似钻入了情境里。
而李碧华的文留白处多,像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人,如梦如幻,若即若离。文之未尽处,任君用想象填补。读她的文,更像是以观众视角看电影,哪怕她用第一人称书写。
严歌苓的笔下,万物皆有灵性;而李碧华的笔下,万物皆可成妖。
6、
在这股子邪气妖气内,偏生又包裹着最正的因果报应。
前世造多了孽,这辈子你拿命来偿吧;前世枉死淫妇奸夫手里,今生许你一个太平美满;嗜食婴胎为了保持青春美丽,那就让你带着一身的腥味苟活于世;凌迟过后宫的一众宫女,到头来一把火烧了你;往腐烂的猪肉里注射双氧水漂白,你老来就得一白化病的子……
做了亏心事,就让你从此不得好眠。心里有鬼,看一切细枝末节的不对劲都心生疑惧,直到不堪折磨,跑去自首。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你有天大的本事,终也逃不过一双翻云覆雨手。
7、
论文字运用,她随性自如,不设条框,没个既定的叙述顺序,也不是非要把故事表述全乎。
只带着一股渗着血的灵气,在文字的世界里一意孤行。
她的有些文不像常规小说一样,讲究起承转合,有些甚至有始无终。但又遵循小说的基本法,即“展示,而不是告知”,用人物言行埋下伏笔,勾起读者好奇心,把真相的面纱一层一层揭开。
她的想象力和文字运用一样,都是无疆无界的,情节如雌蛾在男人的肚子里产卵,无数的小飞蛾从他七窍里飞出来,是不落窠臼的。
8、
李氏文如其愿,满篇醉生梦死、虚实真幻,故而不能以考究的精神去细推逻辑。诸如李凤姐一个明朝时期的河北人,来到二十一世纪的香港,是怎么在短期内消除语言障碍的。
这些前因后果作者无意铺陈,读者也无需深究。
完美吗?文学上的完美终究是个伪概念,从来没个真正的评价标准。文字在从作者灵魂里流经笔端时,已经达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圆满”。
9、
须知繁华之始,便是衰败之初。
爱极生恨,淫极归空,乐极转哀。
如此才阴阳平衡,万物归一。
她像一个世事冷眼旁观者,站在高处俯视万物众生,静观生死轮回,阴阳再转。她笔下的人物,和她远远地隔开一段距离。
从细处看,人与人之间的悲欢并不相通,无论是角色同作者这个造物者之间,还是彼此之间。
哪怕是同处一个监狱的狱友,你怎么切断自个儿的手,又与我何干;哪怕是同一个床上交尾的鸳鸯,单玉莲在武龙跳楼后,第一反应是保命,赶紧开车跑了再说;哪怕是在台上唱了小半辈子戏的师兄,我对戏里春秋的这份痴,你又如何能懂。
生而为人,谁又不是孤岛呢?
10、
抽离出来看,好一出人间大戏,有人生,有人死,有人爱极生恨,有人喜极猝死;有人被阎王爷叫去时尘梦未了,凝聚成一缕幽魂,寻觅刹那交融的人间过客;有人把世事变迁当作舞台背景,用一生唱一出姬别霸王的戏。
世间因果错综如藤蔓,谁种的因,又是谁食了果,已混沌不可辨。
众生百态,在红尘欲海里浮浮沉沉,于繁华和萧索处千回百转。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梦里繁花开遍,醒后空落一片白雪茫茫。
昨日风华绝代吟,今为白骨荒冢埋。
11、
她的笔下总出现“前尘”这个词,带了几分不甘,几分不舍。
其实众生非上帝,皆时代洪流里的沙粒,随浪西东。如果死时个个都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又何来那么多故事给我们看?
“墙角有只蜘蛛,寂寥地吐着银丝,围困着自己。”
都说李氏写尽了天下痴男怨女,其实爱恨嗔痴怨的源头,皆是泥足深陷、作茧自缚的执。
这一切,又何尝不是人类自己吐出的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