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杜若
楔子
我看见他对我笑,对我说,别来无恙。
中原这么大,一个在南城姑苏,一个在北城燕都,没想到还能再次看到他。我没有细想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姑苏,只是愣了下就放下了手中的酒盅,抬头已是笑意盈盈:“楼庄主,许久未见,不知近来可好?”
“不甚美好。”他的回答让我不知道怎么接下去,我也不想接下去,干脆笑了一声,道:“楼庄主说笑了,您如此年龄已是天下第一庄明月山庄的庄主了,家中又有美娇娘,当是甚好。”打断他未出口的话,也装作没有看到他眼中的复杂,起身抱拳道,“楼庄主,在下还有要事,您请自便,告辞。”说完转身离去,自是没有听到身后人喃喃的一句“阿若......”
一
初遇他,已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而这次相遇源于一次英雄救美,只不过英雄是我,美人是他。
我父亲是流云剑庄的庄主,虽说没有明月山庄那般厉害,却也在燕都占据着一席之地。娘亲是姑苏慕家的大小姐。因为是爹娘唯一的孩子,我从一出生就备受宠爱,是两家人的掌上明珠。我从小就活泼好动,仗着爹娘教给我的功夫,经常往外跑,而这次跑出去,却捡回来了一个男人。
这天我一如既往地和自己的侍女在山下赛马,说是侍女,但家中没有人敢把她当做侍女使唤。她是爹娘在一次外出时从大雪中捡回来的,因此而取名为阿雪,从小陪我一起长大,与我情同姐妹。
“阿雪!快点!再不快点,我可要把你甩在后面啦!”眼见杜雪离我越来越远,我放慢速度转身大声喊道。等我回头的时候却看见前方隐隐约约似有一道人影倒了下去,心中好奇得很,干脆甩了甩马鞭向着人影的方向过去。等到了近处一看,果真有人倒在了路上,因为头正好是转过去的,看不清他长啥样,只看得出一身被血染红的白衣和握在手中的一把被血染红的剑。
“莫不是已经死了?”心中纳闷,动作却也毫不含糊,我从马背上飞掠至此人身前便要探身查看,却不料此人突然醒过来,一把捏住我要去探鼻息的手腕,双眼如利剑,直直地盯住我。在这双眼睛下,我甚至觉得我只要动一下便会被一剑穿心。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他却双眼一闭昏了过去,只是手却还紧紧抓着我不放。
后面传来一阵马蹄声,紧接着停在不远处。
“小姐!”阿雪快速地跑到我身后,“小姐,骑这么快作甚!不小心惊了马儿可如何是好......呀!这个人是谁?怎么会浑身是血?”听到阿雪转移了话题,我舒了一口气,刚打算回话,又听小妮子咋呼到:“小姐!你怎么让这个臭男人抓着你的手腕,你看他一手的血都蹭你胳膊上了!”
到底是半身踏入江湖的人,虽没有亲自杀过人,死人却是见得不少,所以此时阿雪见到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也不害怕,只是嫌弃他满身的血弄脏了我的马儿和衣服。对此我只是挥了挥手,摆出外出时见过的那些江湖人的豪爽姿态,“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区区一件衣服,脏就脏了吧,本小姐可是救人一命!”于是,到了镇子上雇了辆马车,人就被我带到了流云剑庄。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这三天我每天被娘亲逮到她的房间跟她学刺绣,其中乏味就不细言了。只是我拿起绣花针就想着怎么扔出去它会发挥它最大的力量,做一个合格的暗器。打从我记事起,娘亲就一直想把我培养的端庄文雅一点,可惜在这个连厨娘都用菜刀会刷一套刀法的流云剑庄,娘亲的愿望就只能是一个愿望了。何况是娘亲自己在有人登门切磋或者挑衅时拿起挽花剑就上,让我从小就看着她那优美又不失威力的折花剑法。说到底,我在修剑的路上一去不回,最大的影响还是来自娘亲她自己。
“素素,又在教阿若刺绣啊?”随着一句充满笑意的话,我抬头就看到爹拿着他的流云剑走了进来。
还不等娘亲回话,我就先喊道:“爹!您这么快就忙完了?既然你来了,我就不打扰您和娘了,女儿就先走了!”说完,像只蝴蝶飘然而去。
娘亲在身后喊道:“阿若!你给我回来!”却被爹给打断,“好了素素,你也知道阿若不是学这个的料,阿若对武学极具天赋,正好可以继承我们的一身武功,我们也好对她更放心。”
“我自是知道阿若一心想练武的心,不过是想磨一磨她那冲动的性子罢了。”
“嗯......最近江湖上有点乱,明月山庄似乎是在内斗......”
“哈哈,”我回头看了看爹娘,直到听不到爹娘的声音了,才放慢步子悠闲地晃,“果然每次爹来了我就不用学没甚用的刺绣了。娘亲真是的,好不容易过了琴棋书画,以为不用再学了,却给我来了个刺绣。”嘀咕了一会儿,正好看到一名侍女迎面走过来。
“小姐。”她委身行礼。
“嗯,起来吧。”我漫不经心地走过去,在与她擦身而过时闻到一阵药味,倏忽间想起了那个快被我遗忘的人。
“你端的药是要给谁?”
“回小姐的话,奴婢端药给西苑的那位公子。”
“我带回来的那位?”
“是。”
“可曾醒来?”
“今日刚醒。”
二
守在门前的丫鬟见了我委身要行礼,我摆了摆手,她又重新站好。
“公子,药已经煎好了。”柳儿,也就是端药的侍女对着门说道。
“端进来吧。”低压的声音从门内传了出来,许是还没有痊愈的缘故吧,但从中还是可以分辨出里面人的声音温润悦耳,像是娘亲那天给我的玉石步摇相撞时发出的声音,让人忍不住想窥其真颜。
当然我也如此做了,推开门,便见其一身白衣倚窗而立,正转头望过来。当真是君子温润如玉,我突然想到书中看到的一句话: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他见进来的人是我,变向前走了两步,抱拳道,“姑娘当是流云剑庄的大小姐吧,在下姓楼,名玉珩,字敬之,在此谢过小姐救命之恩,往后当涌泉相报。”
“不必,临时起意罢了。”我随意地挥了挥手,“我叫杜若。”
“采芳洲兮杜若,小姐人如其名。”
听到他如此说话,我回道,“多谢夸奖,楼公子亦如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我怕再说下去要互相吹捧到天黑了,我可没有那么多墨水来恭维他,便走到桌旁坐下,“好了,今天来此,也不是来听你夸赞于我的,就是过来看看你是否还活着。如此,柳儿,药端过来,你可以下去了。”
楼玉珩见柳儿退了出去,便笑意盈盈地坐在我对面,“杜小姐不怕坏了名声吗?”
“江湖人谁会在乎这个,喝药吧,楼公子应当不需要我伺候吧。”
“自是不敢。”说完拿开勺子一饮而尽。放下碗,便接过了我手中的杯子,“多谢杜小姐。”
“你的伤还未痊愈,这几天就先在流云剑庄养伤吧,除却女子闺房外与东苑皆可去。”
“谢杜小姐收留,他日有用到在下的地方杜小姐不必客气。”他起身行礼。
“你倒是懂礼,被娘亲看到了可又要说我了”小声嘀咕了一句便摆了摆手推门而出。
等到了远离西苑的莲花池旁,我停下脚步,望着满池的莲花。却想到西苑那人精致的眉眼和那一句“端进来吧”。
“姓楼么......”
此后几天我经常到西苑去,或是静静坐着互不打扰地看书,或是与他对弈。从起谈吐举止中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博学多识的人,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虽都学过,但除了比较喜欢琴之外,其他不过略知一二罢了。
“杜小姐琴技高超,在下佩服。”弹完一支曲子,停了一会儿,便听他的声音从侧面传过来。我微微一侧身,“这琴我也给你弹了,楼公子,昨日应我之事当是记得吧。”
他听闻便起身说道:“杜小姐既然想与在下切磋一二,在下便献丑了,杜小姐请。”
我起身拿起桌上的剑,“你来流云剑庄一有半月,我很欣赏你的为人,既如此,以后你我二人便是朋友了,以后也不小姐来公子去了,你唤我一声阿若便可。”
他先是一愣,随后便勾唇而笑,“阿若果真直爽,那以后阿若唤我玉珩、敬之都可。”
我不否认那天他的笑令我惊艳,那一声笑中,我仿佛看到阳光收敛于他的眼中,然后再次释放出温柔的光芒。
切磋的结果我也早有预料,他即使拿着最普通的剑,最后也将剑横于我脖颈之上。随后便收剑行礼,“多有冒犯,请阿若见谅。”
“无妨,是我技不如人,况且我也说了不必手下留情。”
“阿若刚使的便是令堂的折花剑法吧。”
“嗯,可惜不及我娘亲威力的十分之一。”我收剑入鞘,便说道:“我爹娘昨日已经回来,你是否要去拜访。”
“自当去拜访,说来在庄中叨扰多日,却不曾拜访庄主和夫人,当真惭愧。”
“不怪你,只不过你刚醒他们就离开了。那你回去收拾一二,暮时便可去见我爹娘。”
三
爹娘对他的喜爱我早有预料。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可不正是我娘欣赏的类型吗?至于爹的想法也不是十分重要了。在他介绍自己的时候,爹娘并没有因为他姓楼而感到惊讶。想来也是,任谁家女儿带回来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在庄里待了这么久,那人的祖孙三代早就被摸清了。
说来他在庄里待了这么久,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可在他告辞想离去时,我鬼神差使地出口挽留了他,爹娘见我如此,自是帮我留他在庄里继续做客。
看着他嘴角勾起温柔的弧度,我就察觉到自己对这个半路捡来的男人动了情、失了心。那时应当是喜悦的,娘说我这是情窦初开,看着终于像个二八的少女了。我问娘亲和爹是如何认识的,娘亲说的大多数话我都忘了,只记得母亲当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笑出声:“我像你这般年龄时一直幻想着有个温文尔雅的大侠一人一剑走到我面前,带着我一起浪迹江湖,路见不平就拔剑相助,然后一路走下去,走遍这大江南北。”娘亲笑意加深,脸庞上本有的英气都被这笑容化去,只留下幸福和温柔,“谁知道大侠没等来,却等来你爹一人一剑砸在我身上。”
“那我爹砸的可真有水准,一砸给他砸出来个夫人。那爹岂不是不符合娘亲你的心意?”
听到我这句话,娘亲转过头看着我:“阿若,你要知道,当你遇到真正心悦的人时,以前的那些对另一半的幻想全部都变成了你心中的那个人,你幻想的未来定是有那个人一直陪着你的。”
月色正浓,我坐在莲池旁的亭子里发待,莲花早就谢了,只留下一池的莲叶静静地沉睡。我知道步步生莲是形容女子的,可看着他一步一步带笑向我走来,我竟想到了这个词。当真是绝色呐,我心中如是想到。
“在想什么?”他坐在我对面同我一起望着满池的莲叶。
想你,我自是不会如此说。
“在想这满池的莲花转瞬即逝,莲叶该有多么寂寞。”我站起来倚在栏杆上。
“有什么寂寞的呢,至少它们有美好的回忆。”他走到我身边,“所以,即使哪天我们分开了,我也会带着我们之间的回忆期盼着下一次相聚。”
我没有说话,估计是这句暧昧难辨的话让我不知该如何接下去。我抬头看了看他,却再也没能移开我的眼睛。
他目光深邃,静静地看着我,眼神中闪烁的光芒,吸引着我去探索其中的含义。我听到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阿若,我心悦你......”
自我落荒而逃那天已过去了很久,他再见我,行为依旧从容,仿佛那天晚上他什么都没有跟我说,却又仿佛对这件事毫不在意。而我却时常不敢看他的眼睛,每次见到他总会想到他的那句“我心悦你”。只不过,我为什么要惊慌失措地跑开呢?每想到这里,恨不能时光回溯,好让我告诉他我心亦然,如今他大约以为我对他无意了吧。
所以那段时间经常会看到我犹犹豫豫地喊一声他的名字,然后又没有了后续。他对此很是无奈,说我这几天是不是突然发现他的名字很好听。我也只能翻个白眼说我只是无聊,喊着玩。于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几天也就这么纠结地过去了。
“敬之......”我又开始了一天地犹豫。
不过今天他好像不愿意配合我了,放下手中的书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直到盯得我快要恼羞成怒的时候才开口:“让我猜猜阿若你这几天犹犹豫豫所谓何事。是不是后悔上次没有说话就跑掉了......”
还没等他说完我就急忙打断他:“你知道!那你这几天一直在看我笑话!”江湖人不拘小节,自是不会在心中所想被人察觉时就羞涩地逃避。
“阿若这可冤枉我了。”他走至我身前把我揽进怀里,“我是怕你还没有想清楚,所以多给你几天时间考虑罢了。如今......阿若,我心悦你。”
我静静地待在他的怀里,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声,突然觉得这几天的焦躁不安全都消失不见了。我抬头与他对视,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那天与娘亲的对话。
我笑了笑,坚定地说道:“我心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