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冬至,妈妈都很忙碌,首先要祭先人,烧七碗菜,菜品我记得清清楚楚:油豆腐烧肉,红烧鲫鱼,白煮的青壳鸭蛋,海苔花生米,豆腐干肉丝小炒,豆沙粽子,红枣干果,三盘时令水果,据说蜡烛点起来,先人们就会循香前来,享用美食。
冬至的菜式不象过年时那样丰富,都是家常小菜,但也有鱼有肉,一桌一桌请下来,祭拜过先人,饭菜都凉了。老酒倒进铜壸里温一温热,红烧鱼结成了冻更加好吃,油豆腐吸饱了汁液比肉更加入味,一家人坐下来吃一顿团圆饭,这就是冬至的小团圆。
时间过得这样快,今年是爸妈走后的第三个冬至,走在街上,路边晒满了酱货,又到了晒酱货的好时节。
每年冬至前后,气候干冷,阳光灿烂,妈妈都会晒好多鱼干和酱肉,用的是咸亨酒店的母子酱油,色泽乌亮,咸中带甜,加一点大料烧开了,放冷,肉和鱼用花椒盐里外擦一遍在酱油中泡一晩,捞出来,挂在太阳底下晒个两三天,就晾在朝北的屋檐下,随时可以食用了。
冬至的团圆饭后,我们姐妹要回到各自的家去,临走时,妈妈取下屋檐下的鱼干和酱肉让我们带回去慢慢吃。
今年的冬至,又回到了老屋,推开门,静悄悄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间照进来,仿佛感觉到,爸爸仍坐在窗下看报纸,妈妈好像还在厨房忙碌着。我望了望屋檐下,空空如也,一个挂过鱼干的铁钩在寒风中,缓缓晃荡着。
姐姐烧好了饭菜带过来,摆在桌上,点燃蜡烛,家里有了一点烟火气,爸妈也回来了吗?
书架上的报纸叠放得整整齐齐,爸爸做事就是这样一丝不苟,床头边妈妈给妞儿织的毛裤,日夜赶着,还剩下小半没织完,阳台上只有一小盆仙人球还倔强地挺立着,每次回家我给它浇了一点水,三年了,再也没有开过花。
小时候常听妈妈说:"冬至这天的夜最长,早点睡哦!做个好梦。"如今夜有多长,思念就有多深,这漫漫长夜对我而言是一场折磨,我正在一点一点失去这个家。
我最初的家是在安徽定远的池河,这个地方自古就是兵家重地。我出生后住在部队大院里,简陋的小平房,家门口有个小沟,那个时候,我总也跨不过这道小沟。
妈妈真辛苦,爸爸在北京学习,妈妈独自一人照顾我们姐妹俩,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她自己的工作也很忙碌,单位里天天晩上都要开会学习。
等我能够顺利跨过那道小沟时,爸爸终于学成回来了,我们一家人又团圆了。爸爸一有空就做饭给我们吃,他的厨艺很好,我常常怀念那个时候爸爸做的韭菜蛋饼和豆腐圆子,怀念那些简简单单的小幸福。
我的第二个家在江苏新沂,那个时候随爸爸所在的部队调防,我们的大院搬到了这里。这是我最喜欢的家,大块圆石头砌成的房子,在南方很少见,据说是当年苏联专家建造的,门后边有个小院,种着两棵杏树,我们过来的第一年,就收获了满满两篮香甜可口的杏子。
那几年,除了爸爸偶尔出外开会和拉练,是我们家人难得的团圆时光。我还记得夏天的傍晚,妈妈煮了一锅粘稠的绿豆粥,我去食堂买回来香喷喷的白菜猪肉包子,一家人坐在杏树下吃饭的情形。
我们甚至有闲心养了一只大黄猫,妈妈在院里种了点青菜和蕃茄,最可喜的是,有一次在杂草中意外收获了一个大冬瓜。
短短的四年团聚,爸爸转业了,我跟随爸妈回家乡,姐姐因为工作关系暂时留在当地,我们一家人又分开了。
眼前的老屋是我第三个家,也是爸妈最后的家。他们退休以后,在这里过着简朴的生活,老屋年代久了,墙面都斑驳了,但他们说住惯了不愿再换,妈妈每天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净整洁。
等我们姐妹俩出嫁以后,老屋常年是爸妈两个人待着,但我和姐姐常常回家,爸妈也不是很寂寞。等家中有了第三代小人儿时,每年的冬至小团圆比以前更热闹了,饭厅也换上了圆桌面。
小人儿慢慢长大了,爸妈也渐渐老去,过年过节时,常常换作姐姐来操持团圆饭,这饭也吃得一年比一年艰难,到了后来爸爸甚至坚持不了一顿饭的功夫,团圆饭常常意思一下就草草结束了。
但妈妈仍然坚持操办着每年的冬至,虽说是冬至大如年,但那一天我们常常是要上班的。祭拜先人一桌一桌繁杂的过程,都是依照外婆那时流传下来的习俗。
花生米是外公的日常下酒小菜,外公喜欢吃肉,但生活节俭,一碗油豆腐烧肉,总要吃好久;豆沙粽子,外婆喜欢,外婆象大多数老人一样,爱吃甜糯的食物,妈妈念叨了几十年。
三年前最后一次跟爸妈过冬至,爸爸还能强撑着坐一小会,菜都是妈妈烧的,味道一如往常,临走时,妈妈又叮嘱我:"今天的夜最长,早点睡,不要熬夜了。"我常常熬夜,她最是放心不下。
如今隔着那方矮矮的坟墓,爸妈在里头,我在外头,冬至,人间再也没有小团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