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中有这样一个人,他是一个脾气火爆、挥霍无度、极其傲慢的丹麦贵族。他这辈子最出名的三件事,大概是:第一,他有个假鼻子;第二,他养了只酗酒的宠物驼鹿;第三,他提出了一个关于宇宙的模型,这个模型……基本上是错的。
他就是第谷·布拉赫。

我们今天要聊的,就是他如何仅凭一双肉眼,彻底掀翻了人类两千年来对宇宙的认知。他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方式,为后来的哥白尼、开普勒乃至牛顿,铺平了通往现代科学的道路。
一场关于数学的“颜值”危机
第谷·布拉赫出生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最显赫的贵族家庭之一,血统高贵,而且他的家族有钱,非常有钱。他本该安安分分地继承家族的荣光和财富。
但他打小就是个“问题少年”。他对一件在当时贵族看来“不务正业”的事情着了迷——看星星。
1560年,13岁的第谷目睹了一场日食。神奇的是,天文学家们 提前 预测了这场日食的发生。这件事给了少年第谷极大的震撼:人类竟然可以预测天体的运行?他开始疯狂地购买天文学书籍,尤其是托勒密的《天文学大成》。
他的贵族家庭对此很不满意。他的叔叔(也是养父)约尔根·布拉赫希望他成为一名光荣的法律从业者。于是,1562年,16岁的第谷被送往德国莱比锡大学学习法律。
然而,第谷把所有的零花钱都偷偷花在了天文学仪器和书籍上。白天,他假装在研究法条;到了晚上,他就溜出去观测星空。
这种对峙持续了几年,直到1566年,一件彻底改变他人生(和容貌)的事件发生了。
当时,20岁的第谷在罗斯托克大学。在一次表亲家的订婚派对上,他遇到了自己的远房表亲,另一位丹麦贵族曼德鲁普·帕斯伯格。两个年轻人不知怎么地就吵了起来。吵架的内容在今天看来极其荒诞:他们争论的焦点是,谁是更牛的数学家。
你没看错,不是为了女人,不是为了土地,是为了一个数学公式的见解。

这场争吵从派对延续到了几天后。12月29日,天寒地冻,夜黑风高。两个喝了点酒的年轻贵族决定用“绅士”的方式解决问题——决斗。
在那个年代,贵族决斗是解决争端的一种方式,但通常点到为止。可第谷和帕斯伯格显然都上头了。在黑暗中,帕斯伯格的剑削掉了第谷鼻梁的大部分。
这场决斗,第谷输掉了一块肉,但他赢得了一个传奇的“道具”。
从此以后,第谷必须佩戴假鼻子。根据传说,他有好几个替换装:一个用于日常,据说是黄铜或铜制的;还有一个更奢华的版本,由纯银和黄金合金制成,专门用于出席重要场合。他还随身携带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黏合剂,以防鼻子掉下来。
这件事,成了第谷身上最著名的标签。但它也揭示了第谷性格的第一个侧面:极端、固执、为了“真理”(哪怕是数学上的真理)不惜一切代价,甚至不惜“掉鼻子”。
天上多了个灯泡
丢了鼻子之后,第谷的家人终于(被迫)同意他研究天文学了。
1570年,第谷继承了丰厚的遗产,他利用这笔钱在家族的赫瑞瓦德修道院建了一个小型的天文台,并开始了他的炼金术实验(没错,那个时代,天文学和炼金术是“套餐”)。
如果故事就这么发展下去,他顶多是个有钱的、鼻子很奇怪的、业余的天文爱好者。
直到1572年11月11日。这一天,彻底改变了第谷,也改变了天文学史。
那晚,第谷观测完星空,正准备回家吃晚饭。他抬头看了一眼仙后座——北天一个非常容易辨认的W形星座。

突然,他愣住了。
在那个W形状里,出现了一颗极其明亮的新星。它比W里的任何一颗星都亮,甚至比夜空中最亮的恒星天狼星还要亮,亮度直逼金星。
第谷的第一反应是:我眼花了?还是我炼金术的烟雾熏到我了?
他揉了揉眼睛,又叫来了他的助手和附近的农夫。
“你们……看到那个了吗?”
所有人都看到了。
第谷当场就“疯了”。这不是激动,而是世界观的崩塌。
为什么?这需要我们理解一下当时欧洲人的“宇宙观”。
在16世纪,统治欧洲天文学的是亚里士多德和托勒密的混合模型。这个模型的核心思想是: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宇宙是完美的、永恒不变的。
具体来说,宇宙分为两个区域:
在这个“完美”的世界里,绝对不允许有任何 变化。星星不能诞生,也不能死亡。
那么,天上突然冒出来一颗新星,算怎么回事?
当时的“标准答案”是:这玩意儿肯定在“月下区”。它不是一颗真正的恒星,它只是大气层里的某种现象,比如一团着了火的云,或者某种光学幻觉。总之,它很“近”。
第谷,这个偏执的数学家,决定用数据来验证它。
他使用了一种古老而有效的方法:视差。

原理很简单:你伸出一根手指,先闭上左眼用右眼看,再闭上右眼用左眼看。你会发现手指相对于背景(比如远处的墙)“跳动”了。这就是视差。你的两只眼睛就是两个观测点。
如果一个物体离我们很近(比如月亮),那么在地球上两个不同的地方(比如丹麦和德国)同时观测它,它相对于遥远恒星背景的位置,就会有明显的“跳动”。
如果一个物体离我们 极远(比如恒星),那么无论你在丹麦还是德国看它,它的位置都(几乎)不会有任何变化。
第谷立刻开始了他疯狂的测量。他拿出他最好的仪器——一个巨大的六分仪——夜复一夜地记录这颗新星的位置,精确到分(1度的1/60)。
他还写信给全欧洲的天文学家,请求他们提供观测数据。
观测持续了几个月,这颗新星从极亮(甚至白天都能看见)逐渐变暗,直到17个月后(1574年)彻底消失。
第谷汇总了所有数据,得出了一个无可辩驳的结论:
这颗新星,没有任何可测量的视差。
这意味着什么?
它不在大气层。它也不在月亮轨道内。它在遥远的、本应“永恒不变”的恒星天球上。
亚里士多德和托勒密,这两位统治了西方思想近两千年的巨人,错了。
天空,并不是永恒的。
1573年,第谷出版了他的著作《De Stella Nova》(论新星)。这本书像一颗炸弹,在欧洲知识界引爆。第谷·布拉赫一战成名。他不再是那个丢了鼻子的败家子,而是全欧洲最顶尖的天文学家。
(顺便说一句,我们现在知道,第谷观测到的是一颗超新星爆发——一颗恒星在生命末期发生的剧烈爆炸。这是银河系中几百年一遇的天文奇观。)
国王的“宠爱”,和一座“烧钱”的科学乐园
第谷的爆红,引起了一位重量级粉丝的注意——丹麦国王弗雷德里克二世。
国王是个“科技迷”,他为丹麦能出这样一位天才感到无比自豪。国王决定,必须不惜一切代价留住这位国宝。
1576年,国王做出了一个在当时看来极其奢侈的决定:他将丹麦和瑞典之间的厄勒海峡中的文岛赐予第谷终身使用。
这还不够。国王还承诺,将为第谷提供建造和运营一座“超级天文台”所需的一切资金。
这个资助规模有多大?据历史学家估算,第谷每年获得的拨款,大约占到了当时丹麦王国 年收入总额 的1%到2%。
这是什么概念?这相当于今天某个国家的首富,每年拿出自己1%的净资产,只 资助一个科学家的研究项目。
第谷,这个29岁的年轻人,拿到了人类历史上(可能至今仍是)最大的一笔“科研经费”。
于是,第谷开始在文岛上建造他的“科学乐园”。他将其命名为 乌拉尼堡,意为“天文女神之城”。
这根本不是一个天文台,这是一座宫殿。

乌拉尼堡是一座融合了文艺复兴风格的宏伟建筑。它有洋葱形的穹顶,华丽的装饰。内部不仅有观测室,还有图书馆、炼金术实验室、化学工作室、一个造纸厂、一个印刷厂(第谷可以自己印书),以及豪华的起居室和宴会厅。
他还雇佣了全欧洲最顶尖的工匠,为他打造仪器。
第谷在这里的生活,极尽奢华。他像个国王一样统治着这座小岛。他会举办盛大的宴会,邀请欧洲各地的学者和贵族。
在这里,我们必须提到他那只著名的宠物驼鹿。
第谷在宴会上,会牵着这只驼鹿出来“待客”。不幸的是,根据传说,有一次在邻近的兰斯克鲁纳城堡参加宴会时,这只驼鹿喝了太多啤酒(是的,啤酒),在爬楼梯时失足摔死了。
第谷还雇了一个侏儒(名叫Jepp),他相信这个侏儒有通灵能力。在宴会上,Jepp会坐在第谷的脚下,第谷时不时会丢一块食物给他。
这就是第谷:一半是严谨的科学家,一半是中世纪的古怪炼金术士。
但乌拉尼堡的奢华掩盖不了它真正的目的。当第谷发现城堡的塔楼在观测时会轻微晃动,影响数据精度时,他做出了一个更“壕”的决定:
在乌拉尼堡旁边,再建一个!
这次,他要建在地下。
这就是 斯泰恩堡,意为“群星之城”。这是一个半地下的建筑群,只有观测圆顶露出地面。仪器被安装在坚如磐石的地基上,彻底排除了风和建筑物的振动干扰。
第谷的“钞能力”让他解决了当时天文学家最大的痛点:仪器的稳定性和精度。
没有望远镜?那就把仪器造到“天花板”
在没有望远镜的时代,第谷是如何“看穿”星空的?
答案是:靠“大”。
望远镜在1608年才由荷兰人(如李普希)发明,伽利略在1609年才第一次将其指向天空。而第谷在1597年就离开了文岛,他一生都没有用过望远镜。
他所有的观测,都是“裸眼”观测。
但他的“裸眼”和你我的“裸眼”可不一样。他依靠的是巨大的、设计精良的机械瞄准仪器。
想象一下你用步枪瞄准。你必须让你的眼睛、准星和目标“三点一线”。第谷的仪器就是基于这个原理,但被放大了无数倍。
在斯泰恩堡和乌拉尼堡里,矗立着各种奇形怪状的金属怪物:
巨大的“壁画四分仪”:
大型黄道浑仪和赤道浑仪:
三角仪:

第谷的“黑科技”在哪里?
最终,第谷的观测达到了什么样的精度?
在他之前,天文学家(包括哥白尼)的数据,误差普遍在10到15角分。
而第谷的数据,平均误差小于2角分。在最好的情况下,甚至接近0.5角分(30角秒)。
这是什么概念?1角分,大约是人眼裸视的分辨率极限(比如满月的大小是30角分)。第谷等于是在 没有放大 的情况下,把肉眼观测的精度推到了物理极限。
他花了20年时间,在文岛上,用这些“史前巨兽”般的仪器,编制了一部极其详尽的星表,包含了1000多颗恒星的精确位置。更重要的是,他记录了行星(尤其是火星)长年累月的运动轨迹。
这份数据,是当时世界上最精确、最完备的天文数据集。它就是一颗“定时炸弹”,只是第谷自己还不知道。
水晶球的“破碎”
就在第谷在文岛享受着他的“国王”生活时,天空又给了他一个“惊喜”。
1577年,一颗巨大的彗星划过天际。
在当时,彗星和那颗1572年的“新星”一样,被认为是“月下区”的大气现象。它们被视为不祥之兆,预示着战争、瘟疫或国王的死亡。
第谷,这位“视差猎手”,再次出动了。
他利用自己的仪器,对这颗彗星进行了系统性的视差测量。他还收集了欧洲其他观测者(比如布拉格的塔德阿斯·哈耶克)的数据。
结论再次震撼了世界。
这颗彗星 没有 位于大气层。它的视差比月亮还小。这意味着,它在“月上区”,在那些“完美”的天球之间。
但真正的“暴击”是彗星的 轨道。

第谷追踪了彗星的路径,发现它不是一个完美的圆形。更要命的是,它的路径显示,它必须 穿过 那些本应承载着行星的、坚硬的“水晶天球”。
如果水晶天球是真实存在的(就像托勒密模型所说的那样),这颗彗星要么会被撞得粉碎,要么会把天球撞碎。但它没有,它就那么“飘”过去了。
第谷得出了一个比1572年更激进的结论:
根本不存在什么“水晶天球”。
1572年的超新星,证明了天界是 可变 的。
1577年的大彗星,证明了天界是 开放 的,是流动的空间,而不是坚硬的实体。
两千年的宇宙模型,在第谷的观测数据面前,彻底崩塌了。
现在,第谷面临一个巨大的问题:既然托勒密模型(地心说)已经被证明是错的。那么,宇宙到底是什么样的?
一个“完美”的错误
现在,舞台上只剩下两个玩家了。
一个是老派的托勒密(地心说),他已经被第谷的数据“干掉”了。
另一个是新潮的哥白尼(日心说)。哥白尼在1543年(第谷出生前三年)就发表了《天体运行论》,提出太阳才是中心,地球和其他行星都绕着太阳转。
按理说,第谷应该顺理成章地成为一个“哥白尼主义者”。
但他没有。
第谷·布拉赫,这位用观测数据摧毁了旧世界的勇士,在“日心说”面前,表现得极其保守,甚至可以说是顽固。
他为什么不接受哥白尼?
他选择了前者。

于是,第谷决定另起炉灶。他要创造一个 既能 解释他的观测数据(比如彗星和新星),又能 避免哥白尼的“荒谬”(地球运动)的宇宙模型。
“第谷体系”诞生了。
这是一个天才般的“大妥协”:
看明白了吗?这是一个“混合动力”模型。太阳系就像一个巨大的“行星团”,这个“行星团”整体在绕着地球转。
这个模型在数学上,是等价于哥白尼模型的(如果你把地球定为参照物)。它完美地解释了当时所有的观测现象,比如水星和金星为什么总在太阳附近,以及行星的逆行。
而且,它保留了地球的“中心”地位,满足了物理直觉和宗教情感。
第谷对这个模型非常满意。他认为这是他最伟大的成就。
然而,这就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错误。他创造了一个在数学上很漂亮,但在物理上极其臃肿、复杂,并且……完全错误的模型。
他离真理只有一步之遥。他手里握着打开宇宙真相的钥匙,但他却用这把钥匙造了一把更精致的锁。
“数据之王”的流亡
第谷的黄金时代,随着他的“金主”弗雷德里克二世的去世而结束了。
1588年,老国王驾崩。继位的是他年幼的儿子克里斯蒂安四世。
新国王对这个花钱如流水、脾气傲慢、在自己岛上作威作福的天文学家非常不满。第谷的贵族特权、他对文岛居民的粗暴管理,以及他对教会义务的漠视(他拿了教会的钱,但拒绝履行修缮教堂等义务),都成了攻击他的把柄。
最重要的是,第谷太能“作”了。他甚至和一位国王的御医发生了激烈冲突。
1597年,王室的耐心耗尽了。克里斯蒂安四世大幅削减了第谷的经费。
第谷,这个高傲的贵族,感受到了奇耻大辱。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要离开丹麦。
他打包了他所有的东西——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他那些巨大的、重达数吨的观测仪器,以及他20年来积累的、比黄金还珍贵的观测手稿。
他带着家人、助手、仪器和那只侏儒Jepp(驼鹿已经摔死了),开始了在欧洲的流浪。

1599年,他找到了一个新的“金主”——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鲁道夫二世。
鲁道夫二世也是个“奇葩”。他对科学和神秘主义同样着迷,他的宫廷所在地布拉格,聚集了全欧洲的炼金术士、占星师和学者。
第谷被任命为“皇家数学家”,在布拉格附近的贝纳特基城堡安顿下来,重新开始组装他的仪器。
第谷现在万事俱备,他有新的赞助人,有最好的仪器,有20年的数据。他只缺一样东西:一个足够聪明的数学家,来帮他计算复杂的行星轨道,以便 最终 证明““第谷体系””是正确的。
1600年2月4日,一个年轻人来到了贝纳特基城堡。
他贫穷、潦倒、性格同样古怪,但他的数学天赋无人能及。他是一个狂热的哥白尼主义者,但他急需一份工作来养家糊口。
他的名字叫,约翰内斯·开普勒。
一场致命的晚宴
第谷和开普勒的相遇,是科学史上最富戏剧性的“天作之合”,也是一场灾难性的“性格冲突”。
第谷:60岁(实际53岁,但看起来很老),经验主义的“数据之王”。他高傲、专制、守旧,他相信观测数据高于一切。
开普勒:29岁,理论主义的“数学奇才”。他冲动、神秘、激进,他相信宇宙是按照某种神秘的数学和谐(比如柏拉图多面体)构建的。
第谷需要开普勒的计算能力。
开普勒需要第谷的观测数据。
两人彼此需要,又彼此提防。
第谷并不信任这个年轻的哥白尼信徒。他死死地攥着他的数据。他担心如果把所有数据都给开普勒,这个“疯子”会用它们来证明哥白尼是对的。
所以,第谷只给了开普勒一个“硬骨头”啃。
“嘿,年轻人,”第谷(大概是这么)说,“你去算算火星的轨道吧。”
第谷选择火星,是故意的。火星的轨道在所有行星中是出了名的“古怪”(偏心率最大)。第谷自己尝试了很久,都无法让火星的运动完美地契合他的“第谷体系”。他希望开普勒能解决这个难题,从而证明他的模型。

开普勒欣然接受。他夸下海口:给我八天,我就能搞定。
结果,这场“火星之战”,耗费了开普勒之后近八年的时间。
两人的合作充满了争吵。开普勒抱怨第谷只给“面包屑”一样的数据;第谷则嘲笑开普勒那些“异想天开”的理论。
这种紧张的关系,只持续了20个月。
1601年10月13日,第谷在布拉格参加了一位男爵的盛大晚宴。
在那个时代的贵族礼仪中,中途离席去上厕所,被认为是非常失礼的行为。第谷,这个极其看重贵族荣誉的人,在宴会上“豪饮”了大量葡萄酒和啤酒。
他感到了强烈的尿意,但他强忍着。他不能失礼。
晚宴结束后,他几乎无法行走。回到家后,他发现自己无法排尿了。
在接下来的11天里,第谷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他发着高烧,神志不清。他意识到自己快要死了。
在弥留之际,他把开普勒叫到床边。
他知道,他那庞大的观测数据,是他一生心血的结晶。他抓着开普勒的手,反复恳求道:
“Ne frustra vixisse videar。”
“不要让我白白地活了这一生。”
他还恳求开普勒,一定要使用这些数据,来证明他(第谷)的宇宙模型,而不是哥白尼的模型。
开普勒(表面上)答应了他。
1601年10月24日,第谷·布拉赫去世,享年54岁。
关于他的死因,流传最广的说法是“膀胱爆炸”。(注:后世对他的遗骸进行过检测,也发现了高浓度的汞。有人猜测他是死于炼金术的汞中毒,甚至有阴谋论认为是开普勒下的毒,但最新的研究基本排除了谋杀,认为汞中毒太慢,而急性尿路感染或肾衰竭仍是最可能的死因。)
无论如何,第谷死了。
开普勒,在与第谷家族进行了一番(不太光彩的)争夺后,最终合法地继承了第谷所有的观测手稿。

这位“数据之王”的遗产,现在全部落入了“数学奇才”的手中。
那个看穿星空的“失败者”
第谷,这个戴假鼻子的贵族,究竟是如何“看穿”星空的?
他并没有“看穿”宇宙的真相。他的宇宙模型,是错的。
他用超新星和彗星,推翻了亚里士多德的“水晶天球”,但他又亲手建立了一个同样错误的“第谷体系”。从这个角度看,他是个“失败者”。
但第谷的伟大,恰恰不在于他的结论。
让我们回到开普勒和那场“火星之战”。
开普勒拿到了第谷的数据。他开始计算火星轨道。他坚信哥白尼是对的,行星轨道一定是完美的 圆形(或者是圆形的组合)。
他废寝忘食地计算了四年。他尝试了各种圆形的组合。
最终,他得到了一个与哥白尼体系相符的火星轨道模型。他兴高采烈地把第谷的观测数据代入进去验证。
然后,他发现了一个问题。
这个模型,与第谷的两个观测点,产生了 8角分 的误差,或者说,满月直径的四分之一。
这个误差,微乎其微。
在第谷 之前 的任何天文学家(包括哥白勒自己),都会对这个结果欢呼雀跃。他们的数据误差动辄10几角分,“8角分”简直是完美的拟合!他们会认为这是观测误差,然后发表论文,宣布自己胜利了。
但开普勒,凝视着这个“8角分”。
他想到了第谷。他想到了那个偏执的、傲慢的、在文岛花了20年时间盯着天空的“假鼻子”。
开普勒对第谷的人品不屑一顾,但他对第谷的 数据 怀有近乎宗教般的虔诚。
他知道,第谷的观测精度是1-2角分。
第谷,是绝对不可能错到8角分的。

开普勒在他的书中写道:“(第谷的)数据是如此精确,以至于这8角分的误差,根本不可能是观测失误。”
这个8角分的微小差异,成了压垮旧世界的最后一根稻草。
开普勒意识到,错的不是第谷的数据。
错的,是他自己,是哥白尼,是自古希腊以来所有天文学家都坚信不疑的那个基本假设——行星轨道必须是完美的圆形。
开普勒在极度的痛苦中,放弃了他坚守一生的“圆形”信仰。
他开始尝试其他的几何图形。
然后,他尝试了椭圆。
奇迹发生了。当他把火星轨道设想为一个椭圆,并且太阳位于其中一个焦点上时,所有的计算都完美了。第谷的所有观测数据,严丝合缝地落在了这条椭圆轨道上。
那“8角分”的误差,消失了。
这就是开普勒第一定律(椭圆轨道定律)。
紧接着,他根据第谷的数据,推导出了第二定律(面积定律)和第三定律(周期定律)。
这三大定律,彻底摧毁了“第谷体系”,也修正了“哥白尼体系”。它们构成了现代天文学的基石。
几十年后,一个叫艾萨克·牛顿的英国人,利用开普勒的三大定律,从数学上推导出了万有引力。
如何用“肉眼”看穿星空
第谷·布拉赫,那个“戴假鼻子”的贵族,是如何用“肉眼”看穿星空的?
他“看穿”的,不是宇宙的模型。
他“看穿”的,是两千年来,人类思想中最致命的那个“病毒”——想当然。
在第谷之前,天文学家是“哲学家”。他们坐在书斋里,思考宇宙 应该 是什么样的(比如“完美”、“神圣”、“圆形”),然后再去找几个观测数据来 凑合 证明一下。
第谷是第一个真正的“现代天文学家”。他把这个逻辑倒过来了。
他用20年的时间,用一种近乎变态的执着,在没有望远镜的时代,把人类的观测精度推到了极限。
他不在乎数据 应该 是什么样,他只在乎数据 是 什么样。
第谷的真正遗产,不是他的“第谷体系”,而是他那几本厚厚的、写满了数字的观测日志。

他是一个“失败”的理论家,但他是一个无与伦比的“数据之王”。
他一生都在试图证明哥白尼是错的。
但讽刺的是,正是他那份“不可能错到8角分”的数据,最终为开普勒提供了唯一且必需的武器,彻底证明了(修正后的)哥白尼体系是正确的。
第谷没有白白地活过。他用他的一生,扮演了一个承前启后的、最关键的“传球手”。
他用他的“鼻子”,撞开了旧世界的大门;他用他的“肉眼”,收集了新世界的蓝图;他用他的“数据”,为开普勒(以及牛顿)铺设了通往宇宙真相的、最后一块基石。
他向世人展示了一个比“天才的顿悟”更深刻的道理:
有时候,一个“正确”的错误(基于精确数据的错误妥协),比一个“模糊”的正确(基于粗糙数据的猜测),对科学的推动力要大得多。
第谷没有抵达“应许之地”,但他凭借一己之力,把人类带到了“应许之地”的门口。
这就是那个“戴假鼻子”的贵族,一个用偏执和精度“看穿”星空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