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滚,女人,我。

十岁之年,我翻跃我隔壁家的围墙,来到隔壁的隔壁,哪里住着一位大学生,姓谭。

谭大学生,对我展现外面世界的第一步就是告诉我一个和我同名的人,他叫崔健,摇滚之父。我也叫崔健,我不知道摇滚,我十岁左右对音乐表现出来的只有痛恨,我十四岁之前都无法理解人为什么会听歌流泪,直到我在那年的一个时刻,室友放了一首“烛光里的妈妈”听后泪流满面,才开始理解音乐,理解耳根里的力量。

但这崔健这名字值得我在小学同学里面吹牛。两年后,我拿他吹了一节课,班里的几位暴力因子实在无法忍耐,他们在下课的时候强迫我离开班级,放逐期限为无期。为此,我痛苦的跑去教导处,哭诉我遭受的不公,那是下午第二节的开始,教导处只有一个老师坐着,他姓陈。

陈老师详细得询问经过,得到答案后,他说,你跟我过来,我让你听听摇滚。

我成功逃离了下午第二节课,来到陈老师的宿舍。桌子上平码着书本,摞着一沓作业,上面红笔批注,字迹混乱,老师无法辨认。陈老师说,坐好了,我回忆回忆青春。

没事老师,我站着。

也行。

他在床底下翻出吉他,调好音,顺手弹了一段。

我惊讶的说,老师,小星星就是摇滚啊。

不是,那是儿歌。

他终于调好,把驼背挺直,捋一把秃顶,他唱道。

让我将你心儿摘下,

让它慢慢融化,

看我在你心里是否仍完美无暇。

我感觉他在引导我,用节奏唤醒我,但我无动于衷。他唱完后满头大汗的问我怎么样?

我说,比大广播好听。

他说,你听出什么了吗?

我说,你在教我处对象。

他擦一把汗,终于觉出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孩子身上有多可耻。

我带着陈老师亲口传达的暴力因子必须根除的命令走出教导处那一排贴着镇政府大路的黄色房子,看见夏天归来的燕子踩在广播电线杆上,麻雀飞过一排排涂着粉笔字的屋子,看见后面树林里跑步的六年级,跳墙的六年级,雨后广场上积水的洼地,边上的几个女孩子。

这是我对暴力的唯一反抗,对夏天的唯一欢喜。

我讨厌昨天,因为它让我躲在窗子里看着外面的滂沱大雨,耳边是嘈杂的读书声。

我开始打水漂,看着扁石头在一面划向另一面,漂出美丽的涟漪,向在扩散。我想它代表我的某一刻,渴望逃离囚笼的心。

我的逃课引来了一个姑娘的注意,她问我在教导处干什么了?

我说,我听了摇滚。

她问我,什么样子的?

我说,很难懂的啊。

难懂是什么样子的?

我不知道,等我想好的吧。

那你什么时候会想好?

我把一颗无法漂水的石头打出去,肯定的说,明天,就在明天。

我曾经有黄色帽子,

我带着它路过你青春的楼下,

我也有黑色单车,

在你面前舞把。

姑娘在夏天里笑成花,不,她变成了花。我游荡在教室之外,坐在清凉的树下面,我在思考答案,摇滚是什么样子的。我把它想成鱼,想成鸟,想成火车,但它们都不会歌唱,于是我幻想一个汉子,在流浪的孤独路上患上绝症,奄奄一息唱着歌,唱着,小鲤鱼吐泡泡,活蹦乱跳滚了一身泥。

我想着他滑稽的样子,感受林子里吹来的风,伸出腿,自己说,我想我喜欢她。

于是我在跑步时注意她,默默的幻想她,五年级的我,打破头的往六年级钻。她上厕所会经过我班后窗,我在那里凝望她,想着她回头看见我。

这样暗恋的岁月里,我忘记了与她的约定。

陈老师偶尔拉我去听他唱一段,吱吱呀呀的我始终没听出他寄托的回忆,反倒是觉得有些像夜里广场唱戏,隔着人群毛都看不见,只能在嘈杂里依稀辨认台上是男女。

有一天离开陈老师宿舍,我看见大雁南飞,房上花朵枯落,洼地的水塘干涸,他们穿上毛衣在风里呵出冷气。他们不在奔跑,聚集在操场,听上一届女同学做告别。

我忽然在这样的背景里顿悟,跑去上一届同学里寻找姑娘。

她坐在花坛上,穿白色衣服,抱着一束花。我颤抖着对她说,我想起来了。

她很惊讶看着我,努力回想一会儿,终于把我在夏天的样子记起。她语气很遗憾的说,可惜了,我毕业了。

那我也要告诉你答案。

好,那摇滚是什么?

我哈哈大笑,摇滚就是孤独。

她看着我笑笑,你懂孤独吗?

我不懂,但我知道。我回答,我在夜里会感受到,我母亲离开我时我能感受到,孤独与我在一起生长。

不远的地方,广播大声喊道,为母校献花的同学请在讲台集合。

她站起来,抖落灰尘,拍拍我,不好意思啊,我要走了。她走了几步停下来对我说,对了,叫我丽。

我悲伤起来,跟她再见。

也跟童年再见了。

也跟十二岁的我再见了。

不久后,我成为一个蹲级生。

多方面撮合下,我在童年多停留了一年。

我对待这最后的岁月无比诚恳,学校后面的树砍光了,我就爬出学校坐在不远的中学树林里玩耍,后来这地方又加了常驻三个朋友,偶尔丽姑娘也会来。

四个人时,我们打扑克,下棋,吹牛逼。

她来了后,他们三个打扑克,下棋,吹牛逼。我热烈的围绕她。

那是我熬成大小伙的关键一役,我懂了女孩子与男孩子的区别。我们躲在墙角亲嘴,每次听见上课铃声她会红着脸往回跑。

她在等我到初中去。

她初二,我六年,相差不多,相互取暖。

再后来见面,她手里都抱着一本书,坐在一边用心看着,我也默默的看着她,看着她大眼睛,锥子脸。

我说,我有一天也会这样吧。

她说,会。

我在校门外确定我已经上了初一,便跟着我的仨朋友跑到初中,丽在门口等我,戴上了眼镜。

近视很严重吗?

不是,就是人多怕找不到你。

我说,放心,我自带闪光。

你会点亮我吗?

会。

丽帮我找到班级,我一路感慨鸟枪换炮,革命翻身,终于从古代活到现代。

初中是三层楼,白色,远望像妇产科大楼。

入学俩月,学校说,咱们升级。遂搬全体师生于镇西,新楼五层,红褐色,好事的人说,这他妈就是一神经病院。我一语道破,咱们都是神经病。

两天后赶上下雪,为了感谢政府,全体师生出门扫镇。隔空儿我拎把锹串到丽的班级,看她在冬天里穿的想条面包,我忍不住的抱了她,恰巧我们胖胖的女主任看见了。

我罚停课俩礼拜,丽因为初三面临中考,经多方劝说与我断绝关系。

我接受这结果,并表示愿意跟随她。

等我停课回来,有谣言说我带绿帽子,我没信,蹲在初三楼道里准备亲眼认证一下,上课铃响时,丽抱着一个男孩的手臂上楼,目测男孩一米七八。

我大约过一米六四

我破口大骂,你个婊子。事后呼朋唤友在晚课放学时将一米七八擒拿,我头一次认识到一句哩语的重要性,百无一用是书生。

一米七八未曾反抗,我也做好了再一次停课回家的准备。

当天晚上,丽来见我,我问她是不是被我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战斗风格迷住。

她沉静的看着我,一如捧花坐在花坛上的她。她说,挺雷人的,也挺屌的,最多是傻,为了我你值得吗?

我说,做都做了,想那么多干嘛。

她说,我恨你。

我哈哈大笑,捋头发跟她说,谢谢你。然后大喊出来,啊!!!

班主任联合校主任对我做出批评,不服管教,性格极端。

我回头把主任室门踹开,老子不念行不!

主任怒极反笑,说的容易。

我不屑一顾。抱着一个毕业流浪写小说的理想和朋友喝了道别酒,末了感慨一句,天涯相逢无数,人生寂寞何处。

我想,怒火就是一个屁,人群里放出来,大家就会恼怒你。

七天后。

我仗着脸大皮厚回到学校。

彼时初一的最后五天,下着凉雨却依然闷热,我背书包走在这里面,不知道我身处何地,我的灵魂漂到何方,希望渺无音信。

朋友说我像一位诗人,说话全是道道。

我只是开始思考,思绪流浪在肉体外,灵魂走在天空上。

我十六岁。丽已经考上县高中,临走时托人给我送了一封信,没内容,只有一个口红印,还有淡淡口红香,我忽然记起了她的芬芳。她的回忆应该躲在那片树下,那片不在属于中学的树林。

我把它夹在写满诗的英语书里。此刻的我虽然沉默但仍在抵抗,一天课上五节睡五节,英语课从来没抬过头,数学政治历史偶尔起来瞄几眼。晚上熬夜打游戏,喝酒开始喝到心累,一杯白酒仗年轻一口闷,事后摇摇晃晃对女厕所撒尿。我看着朋友手机里的波多野结衣,听见一句朋友在喝多时喊的话,一代英雄苍井空,多少少年双手梦。童年的寂寞一次次出现,孤独它好像真的在伴我成长,像我的旧腰带,一直坚挺的扎在我腰上,不曾折断。我在不沉默的日子里,用“他妈的”故作潇洒,用“你不懂”故作高深。我感觉生活充满罪恶感,一种要跳楼的冲动在折磨我。

我从三楼微机室跳下去,经过短暂的浮,看着眼里的景色下潜,潜到地面那堵红砖墙上。巨大的眩晕感袭来,我似乎傻了。

再一次思考人生时,我在医院骨科,腿上打着石膏。陈老师意外的出现在旁边,他说,想听摇滚吗?

我裂开嘴笑陈老师还没放弃拯救我。

我说,谢谢老师。

他开口唱道,在这秋来夏去的闷热午后里。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

像一朵永不凋零的花。

…………………

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走吧,走吧,为心爱的人找一个家。

他问我,知道长大的痛苦吗?

我说,越来越孤独,越来越寂寞吗?

不对,是明知道孤独寂寞还要欢笑生活。

我说,那您唱歌是为了排解?

他回答的最后一句,算是回忆过去。

他有着什么样的过去,陈老师闭口不言。

等冬天的假期来了,我拎着拐棍给丽打电话,一遍又一遍,无法接通。

后来礼花响了,烟火下人们快乐的舞蹈,电视里传来春晚报时,离跨入新的一年不远了。

我爹说,儿子,给我说过年好。

我立马说,过年好,爹。

这个年是在雪里过的,大雪飘在城镇上空,随礼花震动,滑落,落在城镇人的肩上,落出一个寂寞年代。

毕业之时,我和朋友们在酒桌上一遍又一遍听海阔天空,听到大家都哭了,哭完去KTV唱,唱到一半接着流泪。我接着唱,走吧,走吧,人生难免经历苦痛挣扎。

我们在一个热到醒的旅店,考完中考坐客车回家。

那时同学们都不知道命运如何,这一条分叉路口会离散几个人的年华。

毕业后最后一次聚会,在考完后一个月,聚在镇里新开的菜馆。大家互对成绩,班里三十人,五个考县一中,十几个考县二中。我这浑浑噩噩在初中混日子的人也在十几个人中,我握着酒杯唱道,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

这顿饭后,天涯是天涯,地角是地角。

有至今努力学习备战高考的,有在医院当护士的,有在车场鼓捣机器的,有几个失去音讯,也有我们一帮考在一起的淘小子,努力混着毕业证书,不求出人头地,只望大学毕业。

还有譬如我,盘腿用手机咬牙写这个故事。

来高中那一天,我站在校门口,寻找人群里的丽。但他们来来往往,我已经近视。

我鼓起勇气打她电话。

问我这里怎么没有她。

她说她没在哪里。

在远方。

哪个远方?

中国东北的远方。她跟我开了一个玩笑。

我强忍眼泪,不让我在人群里落寞。

我说,我能找到远方吗?

她说,我不会让你找到。

我深吸一口气,祝你生活愉快。祝我好运。

你怎么像个诗人。

你骗了这个诗人,你说你在这里。

我确实在这里呆过,但我更愿意离开。

那就再见吧,美女。

再见吧,帅哥。

云端点起火焰

眼里夕阳

火车冲出城市

我梦里数次的困杀

那里我悬于地表

那里你倒垂天空

那里青春老成童年

那里童年永远欢笑

我爱这世界,即使它不爱我,即使他嘲笑我。我走出乡村,走出小镇,走出县城,走出黑龙江,走出东北,走到北方。

我选择继续在学校里,借以躲避社会的爪牙。我当年一直想出去,现在一心往回钻。我终于练成绝世神功,死不要脸大法,思想巨人大法。

有一天陈老师给我来电话,说他要离开小镇。我问他,是好生活过腻了吧。

他说,他去找个女人。

超级漂亮?

超级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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