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10年,史通19岁。这一年,他入读密苏里大学。八年后,一战正酣之际,他拿到博士学位,并在母校担任讲师,直到1956年去世。他的职称从未高过副教授,上过他课的学生也对他没什么深刻印象。他去世后,为了纪念他,同事们将一部中世纪的手稿赠给了学校图书馆,这部手稿可能还存在图书馆珍籍室,扉页上写着“纪念英语系史通,谨将此手稿赠予密苏里大学图书馆。英语系全体同仁谨记。”
翻到这部手稿的学生可能会好奇谁是史通,但可能仅此而已。即使他在世的时候,同事们也并不特别关注他,现在更是连提也不怎么提了。对系里的老人来说,史通的现在就是他们的将来,对年轻教职员工来说,史通这个名字只不过是一个毫无意义的符号,不牵扯任何回忆,与自己的未来无半点关系。
1891年,史通出生在密苏里中部的一个小农场,距离布村不远,离密苏里大学所在的哥伦比亚大约40英里。他出生时,父母尚年轻,父亲25岁,母亲刚满20岁。早在孩提时,史通就觉得父母已经老了。三十岁的父亲看上去有四十岁,长期干农活让他驼了背,眼睛无神望着那块贫瘠的土地,那块一年一年勉强维持全家生计的土地。母亲过日子也不着急,因为日子还长,本来就要隐忍。她眼神暗淡,有些昏花,眼角有了纹路,头发已经泛灰,在脑后盘成髻。
从记事时起,史通就开始负担家里的活计,几头瘦牛要挤奶、房后圈着的猪要喂、还要去捡那群瘦鸡下的蛋。直到他去八里外的乡村学校上学,照样每天从天明忙活到天黑,一刻不得闲。十七岁时,他的肩膀就开始佝偻了。
家里人口少,他又是独子。一家人唯一的联系就是共同的辛劳。每晚,三口人挤在厨房里,围着一盏煤油灯,看着昏黄的火苗。晚饭后入睡前,屋里唯一的动静就是身子挪动时直背椅疲惫的咯吱声,还有老屋里木地板的摩擦声。
整个房子大致是个方形,木头没有上漆,错落拼成门廊和门。日子久了,房子跟土地融为一色,干巴巴的灰、褐,带着一道道白。房里一头是长方的客厅,散放着几把直背椅子、几张斫木而成的桌子。厨房也在这头,一家人每天难得聚在一起时,大多都挤在厨房里。房子另一头是两间卧房,每间摆着一张铁架床,床架刷成白釉面,一把椅子,一张桌子,桌上一盏灯、一个盥洗盆。地板是木板拼成的,没上漆,漏着缝、裂开口,灰尘不断跑出来,史通的母亲又不厌其烦每天扫回去。
功课对史通来说也像是一件苦活,只不过没有农活累。1910年春天,他高中毕业,打算在地里多干些一些。父亲年岁渐长,似乎更迟缓、劳倦了。
但暮春的一天晚上,父子俩在玉米地里锄了一天地,吃完饭、碗碟收走后,父亲对他说:
“农技师上周来了。”
史通坐在厨房的圆桌边,原本正看着红白格的桌布。他抬起头,没说话。
“他说哥伦比亚大学新开了个学院,叫农学院。他觉得你该去那儿念书,要四年时间。”
“四年?收学费吗?”史通问。
“可以做工,抵食宿费。”父亲说:“你妈有个表弟,住得离哥伦比亚不远,你住他那儿。当然还要买课本什么的,我每个月可以给你寄两三块钱。”
灯光昏暗,油布做的桌布暗淡地反着光。史通的手平摊在桌面上。他从前最远就到过布村,离家也就十五里。他停顿了一下,稳了稳声音。
“家里就你一个人,能忙得过来吗?”史通问。
“我和你妈两个人没问题。我打算把北边二十亩地改种麦子,这样能省些人工。”
史通看看母亲。“妈?”他问。
她没有半点表情,“就听你爸的吧。”
“你们真想让我去?”史通问,似乎想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你们真的想让我去?”
父亲挪了挪身子,看了看自己满是茧子的手,泥土已经深入茧缝,再也洗不净了。他两肘支在桌上,双手插在一起,好像祈祷的姿态。
“爸爸读书少”,他说:“六年级读完就开始干农活。年轻的时候没把读书当回事,现在,我不知道。如今地越来越旱,一年比一年难侍弄,比起我小时候那会儿贫得多。农技师说,现在有新技术,大学里能学到新办法。他说的可能在理。有时候在地里干活,我会想…”他话头停住了,十指并更紧了,两手攥在一起,放在桌上。“我会想…”他盯着手,眉头紧锁,摇了摇头。“入了秋你就去上学吧。我和你妈应付得了。”
史通从没听过父亲讲过这么多话。那年秋天,他去了哥伦比亚大学,成为农学院的一名新生。
去学校报到那天,他穿了一身黑绒面呢套装,是从西尔斯公司邮购的,用的是母亲卖鸡蛋的钱,外头罩了一件父亲穿了多年的大衣。一条蓝色毛哔叽裤子,以往每月一次上布村的卫理公会教堂,他就穿这条裤子。他带了两件白衬衣、两身换洗工装,还有25美元。为了从邻居借这25美元,父亲押上了秋后麦地的收成。天刚开亮,父母驾着骡子拉的平板车,把史通送到布村,之后他自己走路去学校。
入了秋,天还是很热,路上土很大。史通走了一个钟头,碰上辆拉货马车,车伕问要不要捎他一段,他点点头,坐上了车,这才注意到裤子上尽是红土,膝盖以下已经看不出蓝色。汗混着土,在他脸上蒙了一层,覆住了他风吹日晒黝黑的脸庞。车走得慢,史通觉得有些局促,一路上掸着裤子上的土,要么捋自己的头发,一头浅褐色的直发似乎怎么也捋不服帖。
下晚时候,到了哥伦比亚城外。下车时,车伕指着一排榆树后头的几栋楼,说:“喏,学校就在那儿,你就在那儿上学。”
车伕吆喝着马车走了,史通在原地站了许久,他从没见过这么雄伟的楼。红色的砖楼耸立在一片绿地当中,绿地里纵横着几条石头步道,花园点缀其间。敬畏之余,他生出从未有过的一种宁静的安全感。天色已晚,但史通在校园外走了很久,但没进去,似乎他无权进去。
等到天快黑,他找到个过路人,问了去阿石兰路怎么走。顺着路走,就是他母亲的表弟,福金叔家的农场,他要干活的地方。天黑下来后,他走到了福金叔家的两层木房,往后几年,他就要住在这儿了。他从没见过福金一家,第一次登门就这么晚,他觉得很是生分。
见到史通,福金两口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点了点头,算是欢迎。史通站在门廊,进也不是,出也不是。福金叔示意他进屋,客厅又小又暗,摆满了厚实的家具,昏暗灯光照着桌上各种摆设。史通一直站着。
“吃了吗?”福金叔问。
“还没,叔。”史通说。
福金婶冲他勾勾食指,扭头走开了。史通跟着她,穿过几间屋子,走到厨房。福金婶让他坐下,给他在餐桌上摆了罐牛奶,几块凉的玉米面包。他抿了几口牛奶,但因为兴奋,嘴发干,吃不下面包。
福金叔走进来,站在老婆身边。他个头不高,不到五尺三寸(一米六),脸很瘦,挺鼻梁。福金婶比他高四寸(十公分),很壮实,戴着副无框眼镜,薄嘴唇,一直抿着。史通喝牛奶时,两口子一直打量他。
“给牲口喂食喂水,早上喂猪。”福金叔说话很快。
史通有点反应不过来,“什么?”
(未完待续)
喜欢《斯通纳》这部小说,不满意上海译文的中文版,于是打算自己译一遍,争取每日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