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换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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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贴|零度寒冰


引言:乌龙山向西蜿蜒,到了仙霞岭就瘦得只剩下一道鱼脊背了。就在那脊背下面,窝着一个小山村,名字就叫仙霞峪,远远地看去如同鸟儿筑巢般,几十户人家零星地点缀在山脊的肋条骨里,一年又一年地经营着各自的日月。山是寡山,村是穷村,村名虽然带着一个‘仙’字,村民的日子过得却不富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复一年并未从土里刨出富贵来。不过,有村庄的地方就会有树,高高低低、参差错落的,从早到晚,每每饭点的时候,淡青的炊烟从树梢头上断断续续地吐出来,经久不散,像起舞一般袅袅娜娜的飘飘忽忽,不经意间就弥散出几分过日子的味道来了。

庄户人家的日子嘛,无非就是娶妻生子,传宗接代,柴米油盐,婚丧嫁娶。都说靠山吃山,可山瘦得像一头苛延残喘的老牛,除了三根骨头两根筋以外,并无多大的嚼头。山是穷山,地是薄地,庄户人家的日子过得是紧紧巴巴,穷困潦倒。在这闭塞的仙霞峪,村里稍有姿色的女孩儿,都想方设法嫁到山外去了。山外虽说过得也不富裕,总是比山里要滋润一些,至少眼界要宽敞一些。山外的姑娘,不是万般无奈,走投无路,绝计不会往村里嫁。于是,对仙霞峪的男人来说,一辈子的大事业只剩了一件事:娶妻生子。能娶一房媳妇,一世一生也就有了满意的交待,若能再生个一男半女,后继有人,那就不枉来这世上走了一遭。故:莫管日子过到怎般窘迫的境地,只要有媳妇和娃儿在家守着,那日子便是好日子,这样的日子才算活得滋润,才让人有了奔头。

01

古话说的好,有穿鞋的就有光脚的,有坐轿的必有抬轿的。仙霞峪有能娶上媳妇的,也必有落单的,李二拐便是这落单中的一员。

李二拐由于打小患上了小儿麻痹残了一条腿,父母早亡,已经年过四十了,还没娶到媳妇。一个男人到了这般年岁还在落单熬煎,这一辈子基本上没啥指望了。这“苦单”的日子也着实难熬煎,饭要自己煮,衣要自己缝,觉要自己睡,田要自己种,日子过得要多凄凉就有多凄凉,可他硬是咬着牙坚挺过来了。

夜里躺在床上睡不着觉,翻来覆去折腾到大半夜的时候,李二拐就常常唉声叹气地想:别人家的日子都有熬头,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越过越红火。自己这过的算是个啥名堂呢?日子过得是一天不如一天,愈来愈没有盼头,还不如早点去随了爹娘,好了结这恓惶的日子呢。

李二拐知道,自己这一辈子绝难娶到一房媳妇了。半截子入土的人了,腿脚又不轻灵,家里更是穷得老鼠都不做窝,谁家女子会往他这个穷坑里跳呢?每每想到一辈子都要一个人苦熬苦煎下去,他就像只失去目标的蚂蚁,急得团团转。没了方向和奔头,那日子就过得更加如同一摊子烂泥,糊都糊不起来了。

谁知,就在这糊不起来的烂泥日子中,竟生出了一线光明来。

那是个下雨天。到处是泥泞和污水,没个下脚的地方,鸡鸭入窝、牛羊进圈,连鸟儿早早都缩进巢里眯着眼睛打盹去了。每逢这样的鬼天气,出不了门也下不了地,庄户人便只好窝在家里守着媳妇伴着娃,李二拐独个一人,便只好把自己蜷缩在土炕上的破棉被里,像只抱蛋的母鸡一样,整整一天没动弹。到了第二天的近午,天慢慢放了晴,他的肚子饿得实在撑不住了,便爬起来准备煮几块土豆充饥。才下了炕,还没走到灶间,他就听到院里的柴门吱扭响了一声,接着就是一阵踩稀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李二拐吃了一惊。他这个破落家,终年连个鬼影也不肯来,心中思忖:会是谁呢?随即他探出头去一看,吓了一大跳,来的人居然是村长。

村长可是从来不曾踏进过他这个小院半步呢。他把村长迎入屋,紧张得浑身直打哆嗦,看着在门槛刮泥的村长,结结巴巴地问:村长,您今个儿咋得闲来我这?顺手拖了一把板凳,村长,您坐,快坐。说完,还不忘抻起袖子,快速地在凳面上拂过。

村长的脸色很舒坦,弹了一下手中香烟的烟灰,尽管没有笑,却也完全没有平日的威严,也不嫌肮脏和寒碜,大刺刺地朝李二拐递来的凳子上一坐,慢条斯理地说:二拐呀,你自己也坐下,我有事跟你商议。

李二拐的心,突突地猛跳起来,狠狠地吃了一大惊,腿肚子不听使唤地打起颤来,不,不,村长,有事您说我听,在您面前我哪敢坐呀。说完,就势往地上一蹲,二拐知道,在村长面前,自己怎么能和村长平起平坐?

李二拐受到惊吓不是没有缘由。自己这么一个歪瓜劣枣、蔫不拉叽的人,平日里连狗都不肯多瞅他一眼,自己啥身份,村长居然一本正经地拿事来和自己商议?这是怎么了?出啥事了?他在心里快速地过了一遍最近这些时日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暗自思忖并无不妥之处,两只眼睛便直勾勾地盯着村长,不知道村长葫芦里倒底卖的啥药。

李二拐的神情一丝一毫都没瞒过村长的眼睛。村长轻咳了一声,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并没有马上开囗,而是不慌不忙调整了一下坐姿,低头思忖了一会,那表情看上去仿佛在思考着措词,也仿佛这事很难出囗,又似乎是在心里暗暗地盘算着什么小九九。直到手中的烟燃到了尽头,他的手被烫到了,急速地丢下烟蒂,朝地上吐了囗痰,抬起头,才慢条斯理地开囗道:二拐啊,你掂量一下自己一一这一辈子一一你还能娶到个媳妇成个家不能?

村长把一句囫囵话像绳子一样截成了三段,拉长的声音,像是试探又像是嘲讽一样,阴阴怪调。李二拐一听,眼里就灰了,头也低到了胸前,半晌才抬起头应道:村长啊,您这不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吗?您还不晓得我的成色吗?您这是要拿我寻开心,不是成心耍笑我吗?李二拐这话说得有些火气。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村长这话是往他的脊梁骨上戳,心窝子里撒盐,他焉能不气?

村长吃了李二拐的冲话,却没有恼,若是搁在往日,哪个敢这样抢白挤兑他,他早就吹胡子瞪眼,一蹦三尺高了。此刻,他脸上的气色似乎比进门时更舒朗也更柔和了。他知道已戳到了李二拐的痛处,心中便有了底气,平了心、静了气、温和了声腔说:二拐呀,我也不怕你生气。不是我做村长的小瞧你,叫我说你这辈子想要娶到媳妇,难!顿了顿,他又说道:好胳膊好腿的年轻俊朗的后生还在那剩着呢,何况你这个残了腿的半拉子年纪的人呢?如今年岁又上了一岁,你也出四奔五了,土也埋到腰了吧?二拐,我说这话真是不真?

李二拐低了头,闷了声道:谁说不是哩。我命里怕是无妻啊,有啥法子呢?

村长又拿出一根烟来点上,而且破天荒地给李二拐让了一根。李二拐生平第一次接过村长的烟,受宠若惊,手指哆哆嗦嗦,把烟放在鼻端深深闻吸了一下,才放入囗中,因为激动两回都没点着,就把烟含在嘴上不点了。村长居然凑上去亲自替李二拐点上了烟,李二拐激动得差点儿燎着胡子。村长的阵仗让李二拐疑惑,举动更是让他摸不着头脑,心中的不安也就愈发得强烈,他用手抚了一下狂跳的心,夹着烟深吸一囗,然后长长吐出了一个烟圈,顺便也吐出了心中的不安与慌乱。村长,到底是啥事啊?您就说吧,我听着哩!

村长吐出一囗烟,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李二拐,接口道:二拐呀,人活着的时候在阳世里成双,死后在阴间也要结对,阳世阴间都一般呢,人在阳世不过百八十年,在阴间那可是万年呢,不好好做个打算,能行?村长说完这话就停了口,眼睛朝着李二拐看去。

李二拐挠了挠头,糊涂了,云山雾罩不明白村长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刚想问出口,村长抬起了手一挥动,他便把疑问咽回了肚里,低着头,只是专心地吸起了烟。

村长思忖了一下,又说道:二拐呀,你活着的时候一个人孤苦,什么滋味你也知道,要我说,你死了以后到了阴间,可不能再做个孤魂野鬼了。依我的主意,你不如趁眼下还能动弹的时候,先给自己娶个鬼妻,结下一门阴亲,免得到了阴间再受恓惶。

村长说出这话来,一下子触到了李二拐的心窝窝里。他们这山里自古就有娶鬼妻、结阴亲的风俗,谁个在没有婚配以前夭折了,莫管男女,到了一定的日子,家里人都要替死者张罗着结个冥婚,让他们在阴世里也能全全满满地过光景。李二拐以前睡不着觉的时候也琢磨过这事,可是,自己无父无母,无兄无妹,自己连个远房亲戚也没有,死后谁会替自己张罗这事哩?他越想越觉得村长的话有道理。

见李二拐的心思活泛了,村长进一步循循善诱,说道:要是你趁早替自己结下一门阴亲,等你过世以后,媳妇在那边样样都替你料理妥当,你就只等着去享福了,那多好。你说是不是?阳世里你受了一辈子苦,到了阴世里也该享享福了。

李二拐的脸色渐渐明朗起来,村长的话让他仿佛在漆黑的深夜里终于盼来了光明似的。可是,转眼他却又发起愁来,皱着眉说道:村长啊,您的主意是好主意,理也是这么个理,可哪有这样的好事等着我哩?

村长“啪”地拍了一下大腿,站起身来说:二拐呀,没好事我能来找你?是这么回事,咱村的兰花姑娘昨日上山砍柴,下雨时不慎从崖壁上跌下来摔死了。兰花姑娘你也知道,生得俊俏,脾性也温厚。要是活着,啥样的好人家嫁不得?眼时下,说死就死了。兰花打小就没了娘,他爹俩月头里才死,一场丧事发送下来,把家里倒腾得一干二净,兰花这一死,衣裳装裹加上棺材丧殡,少说也得花个大几千块。她家没人了,只有一个远房表叔,拿不出钱也不管这事。兰花已经成年了,本来说好了人家的,这一死男方也不认这门亲了。她是咱村上的人,村上若出面拿张破席卷了埋掉,外村人会笑话哩。我就寻思了,你一个人过日子,肩上没负担,积攒了这些年,手头多少也有几个钱。要是你能拿出钱来,替兰花姑娘办了后事,村里作保,兰花就是你媳妇了,你看受用不受用?这种得劲又便宜的事,打着灯笼也难寻哩。

李二拐眨巴着眼睛愣怔了好一阵子,不敢相信这样的好事会降临在自己头上,说:村长,您容我再思量思量。

村长拍了拍他的肩头,说:行。两个时辰后我在兰花家里等你回话。愿不愿意都要去说一声,兰花的事村里管定了。

02

送走了村长,李二拐心里就犯起了琢磨,如果不应承下来呢,怕是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了。自己已经活了半辈子人了,受够了没媳妇的苦处,死后做了鬼,还要再过那种少星没月的恓惶日子吗?一想到这里,他就头皮发麻、心尖子打颤。不过,要是应承下来的话,阳世这一辈子光棍他可就打定了。

李二拐在心里问起了自己:李二拐啊李二拐,就凭你这人模狗样的破皮囊,今世还能娶下个会喘气的媳妇吗?呸,妄想吧!兰花姑娘,那是何等的人样?能娶上她,你算是一步登上天了。兰花姑娘是不会喘气,可话说回来,她若能喘气,会嫁给你?人家兰花可是个金凤凰哩。你知足吧。再说,兰花姑娘也怪可怜的,才没了爹,自己又跌下了崖。既然村长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自己还能不把村长的面子拾掇起来?村长可是亲自替咱点了烟呢。思前想后,他的心里已有了计较。

两个时辰以后,李二拐拿着自己积攒了多年的钞票到了兰花的家里。村长和几个村里老人正坐在院里的枣树下拉闲嗑,见李二拐拿着钱进了院,像见了救星一般,一把抓住李二拐的手说:二拐呀,兰花就是你的人了。你媳妇这事,你就自个做主定主意吧。你说咋办就咋办。

李二拐活了几十岁,两只耳朵还从来没有受用过“你媳妇”这称呼呢。这三个字就像三只刚出炉的热烧饼,烫得他耳朵根都红了。呀,我李二拐有媳妇了,名字叫兰花,她又年轻、又俊俏,是村里的一只金凤凰呢。李二拐一时之间有些恍惚,不知所措,好一阵才镇静下来,从囗袋里掏出一包烟,撕开来,散了一圈,又抽出一只烟递给村长,替他点燃后很认真地说:村长,兰花这事我应承了。换换贴吧。换了帖,兰花就名正言顺是我李二拐的人了。是我的人,我才好出头料理她的事。

“换贴”是山里的老规程。男女双方一旦换过了帖,亲事就算正式定下来了,不管怎样都不能反悔。谁悔了帖谁就背弃了信义,走哪都会遭人唾弃,一辈子被人瞧不起的。那“帖”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在两张巴掌大的红纸上,分别写上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和名姓,再按上指印,基本上相当于城里人所说究的“订婚仪式”。

李二拐提出要换贴,村长爽快地答应了。召集了村里的男女老少后,村长拿来两张红纸,亲自提笔,认认真真地写了帖书。兰花没有亲人,村长就权且做了她的娘家人,然后李二拐代表男方、村长代表女方,分别在两张红帖上郑重其事地摁下了各自的手印,当着全村人的面正经八百地换了帖。

这帖子一换,李二拐和兰花就真正成了一家人了。一想到成了有媳妇的人,李二拐的脸色登时庄重严肃起来,问道:村长,兰花在哪旯旯?

村长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囗气,高声道:下屋里呢,快去看看吧。

李二拐没有说话,整理了一下衣裳,伸手掸去落在胸囗的一点尘土,然后径直朝下屋走去。他轻轻地推开门,一眼就开到兰花安静地躺在床上。她的眼睛微闭,嘴唇轻抿着,乌黑的头发整齐地拢在脑后,白净的脸庞温顺端庄,看起来跟活着的时候一样俊俏呢。此刻,她如同熟睡了一般,仿佛只要轻轻唤她一声,她就会立刻从床上坐起来似的。

李二拐还从来没有如此仔细地端详过一个姑娘呢。现在,他站在床头,认真打量着这个属于他的姑娘,心头涌过一阵热流。等到看足看够了,他轻轻关上下屋的门,扭脸对村长说:拜托了,村长,你和乡亲们好好照看着兰花,莫让闲杂人进去惊扰了她,我去镇上给她预备衣裳装裹。

镇子不太远,李二拐没花多少功夫就把衣裳买回来了。按村里的规矩,他给兰花买了不多不少整七件,从里到外一色的红:红衣红衬,红袄红裤,红袜子红鞋,外加一方红盖头。等村里的姑嫂婶子们开始替兰花梳洗装束的时候,李二拐突然发现,兰花的头上还少了一根红头绳,于是又拐着腿往镇上跑了一趟。来到商店里,他一眼就相中了一条红绸子发带。他晓得,故去的人穿戴绸子好,“绸子”就是“子孙繁稠”的意思。“阴世里穿绸绸,儿女旺盛子孙够”,这是乡下的老话。李二拐手里握着红绸带,想象兰花头扎红绸带的模样,核桃皮般的老脸笑开了花。临离开的时候,他又顺便替兰花买了一朵红绒花。要做新娘了,胸前别朵红花看上去喜气。李二拐就是要把兰花姑娘打扮成新娘子,那么俊俏的姑娘随了他,可不能连个体面都没有。

李二拐赶到家的时候,姑嫂婶子们已经替兰花穿好了衣服。一身新衣的兰花,看起来更俊俏了,只是脸色有些苍白。邻家的嫂子拿来了自己的胭脂,仔细地替她粉了腮又点了唇,然后头上扎了红绸带,胸前别了红绒花,再去看兰花,李二拐便心疼得连眼皮都不忍眨巴了。兰花姑娘的眉毛又黑又弯,好似烟笼葱缭的柳叶黛;双唇又红润又饱满,恰似含娇蕴羞的桃花瓣;那面颊更是粉粉嫩嫩、白里透红,恰如阳春三月的俏枝梅。李二拐痴痴呆呆地看着兰花,仿佛要把她一眼一眼地看醒过来,一直看进自己的心窝窝似的。活了半辈子人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新娘子呢,而这个新娘子正是他李二拐的媳妇哩,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的心里就灌满了蜜。

03

李二拐的父母已死了好些年了,他原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娶不上个媳妇,死了以后没脸去见先人了,谁知竟娶了个天仙模样的媳妇呢。他领着村里的后生们,在爹娘的坟脚旁给兰花打了墓,然后又倾其所有,买来一副上等棺木装殓了兰花。棺木被漆成深红色,上面拿金漆描了龙、绘了凤,远瞧就像一顶漂亮的大花轿,看起来龙凤呈祥,别提有多喜气了。办完了这些事后,李二拐又粜粮换来一些钱,请来了当地最好的响器班子。他要他的兰花热热闹闹、风风光光地出嫁呢。起殡的时候,响器吹着喜气洋洋的山曲曲、情调调,真像娶亲嫁女一般热闹呢。

大红的喜棺被后生们高高地举在肩头,如同八抬大轿一般。棺木的旁边走着肩披红绸、一身新衣的李二拐。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尾随在后面,护送着这一对新人。村里的大娘们都说:多少年了,村里的闺女们出嫁都没这么排场过,兰花也算是值了。

把兰花姑娘安置在爹娘的身旁以后,李二拐的心里别提有多熨帖、多亮堂了。他跪在爹娘的坟前,重重地磕了几个头,说道:爹,娘,二拐给你们娶回一房媳妇来,她叫兰花。我今个把她送来了,你们该咋使唤就咋使唤。兰花心灵手巧,脾性温顺,保准不会惹二老生气,你们就在那边好生等着我团聚吧。

虽然只是结下了一门阴亲,自从娶了兰花姑娘做鬼妻以后,李二拐却像换了一个人,不再邋里邋遢、蔫不拉叽,也不再灰头土脸、垂头丧气,日子竟过得一天比一天有起色、有滋味了。

人们看到,李二拐再也不窝在床上不分晨昏地睡懒觉了,每天一大早就起床,担水、劈柴,洒扫庭院、洗菜煮饭,比村子里的主妇都要勤谨。李二拐家的院落不大,门前长着一棵搂把粗的柿子树,以前,逢上刮风的日子,地上的落叶都能埋住脚脖子,李二拐从来都不肯动扫帚。不是舍不得那四两力,是没那个心绪。现在,树叶子前脚落地,李二拐后脚就把它们清扫的干干净净。不大的院落被他归置得又清爽、又利落,一看就是过日子的人家。李二拐常常告诫自己:已经是娶了媳妇的人了,再不能还像以前那样窝囊了。

人们看到焕然一新的李二拐,便开玩笑地说:二拐,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怎么一觉醒来就变得不是先前那个人哩?李二拐腼腆地笑笑,半天才说:要是兰花回家来,见家里埋汰得不成个样子,她要生气呢。她可是个爱干净的姑娘哩。以前总是想“自己一个单身汉子,讲究给谁看呢”,于是一年四季都蓬头垢面的。自从娶回兰花,过个半月二十天的,他就找人刮胡子剃头,弄得浑身上下清清爽爽的,倒一下年轻了十多岁似的。

说来也奇,李二拐不仅是人变得干净精神了,连地里的活路也做得得心应手,地角子被他抻得平平展展,垄头间的杂草被他拾掇得干干净净,笼里蒸出的馍比过去甜,锅里炒出来的菜也比往时香了,逢年过节的喜庆日子,也被他打理得有条有理,像模像样,该有的枝节他全须全尾一样都不短缺,他终于体会到了生活的甜蜜味道。

五月端午在山里是个大节气,到了这一天,家家都要门头上插艾叶、灶间里包粽子,或是上笼蒸五谷口袋。“五谷口袋”就是把五谷杂粮煮熟了,拌上红砂糖,包在和好的发面团子里,捏成囗袋的形状蒸熟了来敬土地爷,祈愿“五谷丰登、粮食满囤”的意思。村里通常也把这蒸熟的“五谷口袋”叫做“罐罐馍”。

自从爹娘死了以后,多少年来,李二拐除了端午以外,从没在意过什么节气,每年的端午,他都要蒸些罐罐馍去看父母。只是今年的端午,他格外上心。早早起床在门头上插上了清清绿绿的艾叶子,比谁家都抢先呢。插好艾叶以后,他便认真地蒸起了罐罐馍来。蒸罐罐馍是个费工耗时的细致活,先把麦子、红豆、包谷、小米、芝麻一样样都拣干净了,放在水里淘洗两遍,煮到半熟,裹在山芋泥里,拌上红砂糖,捣黏了,然后包进不厚不薄的面片里捏成口袋的形状,装进笼屉里上火蒸。一个钟点过后,揭开笼盖,香香甜甜的罐罐馍就出锅了,闻上一闻,甜腻的香味透过鼻子直入心间。

李二拐没有尝。他小心地把罐罐馍拣起来,端端正正摆放在竹篾子上先敬献了土地爷。蒸熟的罐罐馍憨头憨脑,像一只只可爱的肥猪仔。敬过神以后,李二拐看了看天色,就把白胖的肥猪仔们全捉进柳条篮里,再蒙上两条白羊肚手帕,欢喜地拎起篮子出门了。

出了家门右拐,顺着村道走到村后,再穿过一条小路,跨过一道山凹,踱上一块慢坡地,李二拐就到了爹娘和兰花的坟前。他把白羊肚手帕放一条在爹娘的坟头前,又放一条在兰花的坟头前,然后把篮子里的罐罐馍一只一只摆上去,先对着爹娘的坟头说:爹,娘,今个是端午节,我蒸了罐罐馍,你们二老先尝尝。说完,跪下,磕了三个头,便蹒跚着脚挪到兰花的坟前,慢慢坐了下来。

几个月过去,兰花的坟头上已经长出了密密匝匝的野草。有盘根错节的抓地龙,扯秧连蔓的绞股蓝,还有车前子和满天星,又繁密又茂盛,把兰花的坟头遮严了。李二拐原本想把它们连根拔掉,又一想姑娘家都爱个花草,就让它们陪着兰花吧。坟头上有了这些青枝绿叶的花草,便招引了许多的虫蝶来,有绿头的蚱蜢、花翅膀的油蛉子,还有漂亮卖俏的花豆娘。这些小虫子,你叫一声我唱一句,声声脆灵,不时有各色蝴蝶在草丛中飞飞停停,像是应着各类昆虫的鸣叫跳起了舞。李二拐侧耳听了一阵,眼睛渐渐地湿润起来,抚摸着墓碑上的字,他喃喃道:兰花,你听见没?我不能时时刻刻陪伴着你说话,就让这些小昆虫唱歌给你听,跳舞给你看,这样你也不会寂寞啊。

李二拐在兰花下葬后不久,就在她的坟前移栽了一棵杏树,此时它有一竿子高了,密匝的树叶笼盖着坟头。“杏”听上去和“兴”谐音,也跟“幸”同音,李二拐希图着这棵杏树能让他和兰花日后在阴世的日子里“兴兴旺旺,美满幸福”。翠生生的杏叶在风中微微摆动,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像是兰花在朝他微微地点头。李二拐不觉有些痴了,有些期待自己能早日在地下和兰花相聚。

日头不知不觉移到了杏树的西边。兰花啊,等着我,等到我动不了的那天,我就来陪你,永生永世不再分开。站起身,李二拐的目光深情地扫过兰花的坟头,带着眷恋,不舍和希冀,在心里对兰花说完这句话,扭身朝家缓缓地走去。

04

李二拐始终觉得自己结下的不是一门阴亲,娶回的兰花更不是鬼妻,她就是自己实实在在的妻子,她跟自己形影不离呢。当他在地里忙活路的时候,兰花坐在地头等着她;他在灶间烧饭的时候,兰花站在旁边陪着她;他晚上睡觉的时候,兰花在梦里伴着她。他无时无刻都能感知到兰花,看到兰花总在他的身旁,默默地对着他笑哩,于是,不管他每日里忙什么,都干劲十足,日子便开始有了起色,顺心顺手了。他有空就会去兰花的坟头陪她说话,说地里的庄稼,说村里的新奇事,说家里养的小猪仔,说现今的好日子,也说对兰花的无限思念。怎么说都说不完,一说就是一大晌,路过的村民经常看到他在日益粗壮的杏树下,对着长满草的兰花的坟头喃喃自语。不知不觉间,寒来暑往,斗转星移,日子就那么一天一天往前走着,转眼间就过去了好几年。

人们惊奇地发现,疾走的岁月并没有让李二拐衰老,相反他变得越来越年轻了,时光仿佛独独在他的身上施了魔法,他头上的白发慢慢地脱落,继而新生发出一根根黑发;他脸上的皱纹也一道一道减少,脑门一点儿一点儿地亮出了润泽的光彩来。除了腿走起路来依旧是一瘸一拐以外,李二拐似乎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人变成了另一个,好运道便也跟着来了。他家垒猪圈的两块石条,上面刻了一些曲曲弯弯的图案。李二拐从没在意过,谁知竟被发现是一件主贵的东西。县上的文物馆来人拉了去,一下子就奖给他三万元。三万元在山里可是个不得了的大数目。有了三万块,李二拐的光景就完全变了样,意外的好运让他成了村里的首富。

李二拐觉得,这一切的好运都是兰花带给他的。自从娶回兰花以后,他的日子是越过越有盼头了,去兰花的坟头便越来越勤泛了。

谁知,就在李二拐有滋有味、红红火火地经营着自家小日子的时候,竟平白无故地生出大变故来。

变故依旧来自村长。

那天一大早,李二拐才起床,村长就到他家里来了。村长这是第二次来李二拐家。头次来给李二拐说了一个媳妇,这一次来竟又要给李二拐说一个媳妇。

村长这一次要给李二拐说的媳妇,不是别人,是村长自己的亲妹子。村长的妹夫年前患了重病,没过多久就撒手西归,留下了村长妹子和一窝孩子,眼瞅着李二拐的日子越来越红火,村长就想让自家妹子跟李二拐过。村长心中仔细地掂量过了,这几年,李二拐是越来越会过日子了。庄稼种得顺风顺水,房前屋后也收拾得干净利落,而且又是光身一人,没啥负担,手头还有一大笔现钱存着。自家妹子和孩子跟了他,不会受委屈。再说都在一个村子里住着,有什么好歹都好照应。自家妹子年岁也一大把了,不年轻也不好看,又拖着几个油瓶子,想寻个如意人家也不容易。村长跟自家妹子一提李二拐,他的妹子当即脸一红,害羞得把头一点就同意了。

妹子点了头以后,村长没有停留就来找李二拐了。按他的想法,这只是一句话的事。他李二拐打了几十年光棍,现在有人把媳妇给他送上门来,又做了现成的爹,这不是天上掉下馅饼砸在了他李二拐的头上吗?他没理由反对这门亲事的。

谁知,当村长怀着十二分把握说明来意以后,李二拐却连想都没想,一口回绝了他。不仅回绝了他,还把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小,脸涨得通红,头摇成了拨浪鼓:村长,这怎么能行?你是知道的,我李二拐是有媳妇的人,咋能再跟别人成亲?

村长哑然一笑:你是说兰花呀。当初他想出那个主意,为李二拐说了阴亲,无非是为了哄骗李二拐,让他把手头的几个钱拿出来,替兰花办了后事,为村里省下几个花销来,哪成想这李二拐假戏真做地认起真来。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腮帮子一抖一抖,差点笑岔了气。笑罢,他指着李二拐说道:二拐啊,二拐,给你一根棒槌你咋就认成了针哩?你可真是个憨货。那阴世的姻缘当得了真吗?

李二拐听到村长的话,急了:村长,话可不能这么说。当初我娶兰花,可是当着村里的老少爷们的面,正儿八经换过帖、摁过指印的,儿戏不得。

李二拐说着话,从桌上拿过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木匣,打开木匣后,从里面拿出一张折叠得端端正正的红纸片来,那上面写着兰花的名字和生辰八字,还摁下了两个指印,一个是村长的,一个就是李二拐的。虽说年深日久,红颜色已褪去了大半,上面的字迹也有些模糊了,可要仔细辨认的话,还是能看明白的。

李二拐恭恭敬敬地把红纸片送到村长的手上。村长瞧也未瞧一眼,顺手就扔在了地上,忿忿道:李二拐呀李二拐,你可真是个死抱着葫芦不开瓢的老古董。这都啥年月了,你还拿着鸡毛当令箭?什么换贴不换贴的,那都是过去的老皇历了,没有一点用。只有政府发的结婚证才作数呢,别的都是扯淡。

李二拐听了村长的话,脸涨得更红了。他小心地把那张红纸片从地下捡起来,认真折叠好,仔细地放回木匣子里,裹上红布放回原位,才开口道:村长啊,莫管啥年月,也莫管政府不政府,但凡是个人,说出口的话就得作数。我既然跟兰花换过了帖,就是一家人了,说到天边,我也不能再娶另一个女人了。村长啊,我这一辈子托了您的福,娶兰花为妻,有兰花跟我做伴,我也过得像模像样了,日子有了熬头也有了盼头,现在您让我做对不起兰花的事,我做不出也不愿做。

村长挥手打断了李二拐往后的话,正了脸色道:李二拐啊李二拐,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在装糊涂?当时我出那主意,主要为你的下一辈着想。话说回来,谁知道有没有下一辈子?谁又见过下一辈子啥样子?说到底,人活在这一世,要紧的还是过好这一辈子才不算亏。两眼一闭死掉了,就嘛事都没有了。话又说回来,二拐啊,就算你和兰花换了帖,她是你媳妇,可她总归还是埋在地里的呀。说到底,你不是还是一个人过日月?你说兰花是你媳妇,她是能给你烧菜,还是能给你煮菜?抑或是能给你生个一男半女?你怎地这般死心眼儿呢?你仔细惦量清楚了,我可是为你好。

村长嘴上这么说着,心里想的却是:你一个光棍汉,腿脚又不灵便,不过是想把妹子嫁在同村方便照看,我才打你的主意哩。我是看得起你,你却推三阻四,跐着鼻子上脸,太不知好歹了吧?再说了,我既然拍着胸膛和妹子做了保证的,若是不成咋给她交待哩?说你李二拐为了兰花不愿意娶她?这不是打我的脸吗?我好歹是一村之长哩,若让外人知道我拿捏不了你一个瘸子,我日后还咋在村里混光景呢?不就是一个瘸子吗?我还不信管不了你李二拐。想到这里,村长“腾”地从凳子上站起来,把刚抽了几口的烟使劲朝地上一丢,抬起脚在未燃尽的烟上狠狠转了几下,挥了一下手说:李二拐,这事你应承也得应承,不应承也得应承。我说出来的话,是开弓没有回头的箭,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手段。三天后办事,没得商量,你准备准备迎亲吧,我妹子三天后进你李家的门。

村长说完,昂起头,一甩手就走出了李二拐家的院门。

05

村长走了以后,李二拐呆呆地坐着,整整一天没有动弹。

村长的脾性他是知晓的,村长的妹子他也是知道的,虽说她长得不算好看,却也慈眉善目,手脚勤快,是个过日子的好手。若把她娶过来,一准是个知冷知热的好媳妇。倘若日子过得拮据了,还有村长帮衬照应着,想想也是蛮不赖的日子哩。

日子是好日子,可是兰花怎么办呢?

李二拐又抱过那个红布包裹的匣子。当摩挲着红布的时侯,他觉得摩挲的就是兰花的脸,兰花的心。现在,难道村长说一声就要他丢下兰花,去娶村长的妹子吗?兰花要是知道了他这般寡情绝义,还不知道会伤心成什么样子呢。再说,她已经被明媒正娶进了自家的坟,给自己的爹娘接了坟脚,一村子的人都知道她做了我李二拐的媳妇,现在,再把她挖出来撂到一边去,让这个可怜的姑娘无依无靠地孤着去吗?

最后,他又把兰花的那张帖子拿在手上,仔仔细细地端详了着,一边端详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既然换了帖,兰花便是我的媳妇,我便是兰花的男人。但凡是个人,说话就得作数。自己吐到地上的唾沫自己再舔起来,那还算是个人吗?不算人的事,我李二拐是断然做不来的。说一千道一万,也莫管是啥世道,人都不能昧了良心做事。他可以为了兰花和村长抗争,他不相信纵然村长有遮天的本领,还能让他强娶。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此刻,他突然觉得累,很累很累,现世的孤苦已麻痹了身心,他想解脱,阴世的兰花一定也很孤苦,与其两个人都孤苦的活着,为什么不能和兰花活在一个世界里呢?这可是他一直期盼的啊!

在李二拐这么想着的时侯,他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还没有等到第三天,人们就发现,李二拐竟然把自己挂在了兰花坟头的那棵杏树上,而他的上衣口袋里,赫然露出半张褪了色的红纸,随风轻轻抖动着。

村长万万没有想到,李二拐会用这种方式来对抗自己,他不甘,懊恼,又愤恨不已。只是,莫管怎么着,人死了当然要入土为安。他带领村里的后生们一起动手,伐开兰花的坟,把李二拐伴着兰花的棺椁葬进了墓里,合上坟后,他自掏腰包,规规矩矩在坟头立了块墓碑,碑上大红的喜色书上:李二拐、兰花夫妻之墓。虽说愤恨李二拐的痴傻,倒也敬佩他的忠诚。另一层,也有对李二拐的愧疚,若没有自己的强横,李二拐不会选择这条路。这一回,倒是成全了李二拐,终于和媳妇兰花在阴世团圆了。坟头的那棵杏树还在,枝繁叶茂、繁盛葳蕤。

来年刚打过春雷,燕子开始衔泥做窝的时候,李二拐夫妻坟前的杏树上的花儿便迎风绽放了。一朵、一朵、又一朵,白靓靓、粉嘟嘟的开满了枝头,像一张张娃娃的笑脸,别提多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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