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蓝的近乎透明,火车在两山之间完全没有了疾驰的感觉,变成了一束轻盈的蒲公英,飘摇、缓慢,似无目的一般。太阳将光亮照在一座山的一面。另一座山的一面则隐匿在他的幽暗里,树木葱郁,我能看到阳光下的燥热以及幽暗中的清凉。
火车进入隧道,世间万物。这山、这树、这太阳也一并进了隧道。世界一片黑暗,只有车内一片通明。车外,隧道内壁上几点灯光零零星星。车窗变作一面纯黑的明镜,竟照出了两叶薄唇,苍白得已是病态,这病延至我的内心。薄唇在明镜中扩散开来,变成两点眸子,漫出想寻某些事物,却又寻不着的孤寂的光。我在这时候想起了叶青青。她与叶青青没有相似之处,却很像叶青青。我只怕这薄唇与星眸一瞬间就消散了,于是用眼睛死死的盯着。
天地突然一片开阔,日光如孩童在白纸上划的铅笔痕迹,实实在在的洒落在地上,漫天遍野的油菜花让车上所有人都惊呼。赞叹,拿起手机争相拍照,可这美已经不是最美了,这世上的所有事物,只在你看到的第一眼,那一瞬才是最美的。就像我第一眼看到出走的叶青青,第一眼看见明镜中的两片薄唇,两点星眸。
车在漫山遍野的花海中停了下来,站台上杂草丛生,站牌旷旷地立着,从漆黑退成灰黑的宋体大字说出了这一站的名字——天竺。不是在西天的那个天竺,只是在一群寂寂地山中。
她下车了,我也临时起意地跟着下了。其实我并不确定叶青青是不是在这里,但既然我不确定她在,那么她就可能会在。
火车卷起一阵充斥着油菜花气息的香风,呼呼啦啦地走了。我眼前是坑坑洼洼的站台以及从水泥地裂缝里长出的杂草。她出站的时候踩在了一堆一堆的草上,就惊起了一簇簇的蛾子,绕着她,惊慌的飞。我竟生出了一阵悲凉之意,这些蛾子没有灯,没有火,就连这偶尔惊起他们的人也是很少的,他们只能在寂寞中死去,没有了追求光明和美的权利。
我一丛丛的踢着站台上的杂草,蛾子就一群群的飞舞起来,在他们短暂的生命里,能这样痛快的飞舞一回,对于生在杂草里的他们来说,是很幸运的。
走出车站,没有喧嚣与叫卖,只是一条长满了蜘蛛网的水泥路,杂草从网丝中探出头来,在风中摇晃,像一只要挣脱束缚的蜻蜓,或是蝴蝶,或是任何一种昆虫。蜘蛛网的末端,升起了一级一级的阶梯,第二级阶梯的水泥壳落了一块,露出里面红红的砖,像一个掉了门牙,露出舌头和牙龈的老人。台阶上开了一扇门,是银白的油漆刚漆过的铁门,门上挂了一床暗红色的毯子,有一个女人背着哭啼的儿娃,把那铁门拉出一声“吱呀”的陈旧感来,掀开毯子进屋去了。
大概有十五棵苍老的大树围住了一所学校,我能透过朽坏的绿色窗户看到里面的桌椅和黑板,风像灌进洞穴一样灌进教室,又像调皮的孩子一样呼啦着跑出来,树叶是一群飞不动的蛾子,簌簌的在风中摆动和鸣叫。
她已经爬上了学校对面的小土坡,从我的位置看,只能看到她如钟摆一样的长发。小土坡上大概立了十多幢五层楼的房子,有的是灰红色,有的是白灰色,一幢挨着一幢,排成一个井子。上坡第一幢,一层的那户人家就开了一个小卖部,棚伞像鸭子的嘴一样,从铺门的上面长长的伸出来,只是那黄色已重重的退了色。积了多年的灰垢。店门前软软的坐了两个人,肩并肩的靠着,风一吹,有一个斜斜的倒在地上。她看上去很急的样子,跑到那倒地人的前面,把他扶起来,又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土,爱抚的摸一摸他的头。
有一个人来买东西,看见她,冲她笑,打个招呼,就熟悉的跨过小卖部的大门,拿了一包盐巴,将钱塞进坐在地上两个人的其中一个的口袋里,然后同她告别,她也回头挥手,同他告别。
我急切的想知道刚才的一切,于是跑到小卖部门口,他们冲我笑,那笑僵在风中,两颗纽扣缝成眼睛具有看透这世界的诚实与欺骗的灵性。在这样的目光中,口渴的我只能将钱塞进那人的口袋中,再去拿我想喝的水。
这个城非城,村非村的地方,五层高的楼房间只是偶尔有三两个人低头走过,相遇也不打招呼,却会用一种见到活人似的惊喜的目光看我。我的左前方有一个晒坝,晒坝上有一片摆得方不方圆不圆的辣子,已被从饱满晒到干瘪,红润晒到青黑。一个笑起来没有眼睛的孩童坐在那片辣子前面,一根长长的竹竿被缝在他的手上,竹竿的另一头搭啦在地上,他做好了随时驱赶飞鸟的准备。孩童的对面,是两个笑吟吟的老头,两人相对的坐着,中间隔着一个棋盘,左边老头的胡须晶莹剔透,在日光下闪闪发光,是用一根一根的鱼线缝成的。右边的老头胡子又粗又黑,在风中飘摇起伏,是用黑毛线缝的。左边的白胡子高高地举起一个“車”,正准备落子,右边的黑胡子耐心的等待着,两人就这样摆成了姿势。
她已经缓缓走下了土坡,正准备转进一个小巷,我又跟了上去。那巷子有窄又长,幽幽的,只有一点光星从出口点进来。慢慢地走到出口,除了漫山遍野耀眼的油菜花,就只有一条依山而建的街市。
街从头到尾,两旁缀满房屋,像穿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街上有人和寂静。或立或坐、或走或行的人;还有能听到脚步声的寂静。街虽只有一条,但什么都有。我从两个依靠在玻璃门上的门卫间穿过,走进这家宾馆的大门,吧台上整齐的摆放着房卡,我选了一张,3017,三楼,不高不矮,我喜欢的楼层,至于17,这只是一个巧合。吧台服务员的嘴用一根长长的黑线缝出了一道弧笑,笑出了这世间的伪善与真诚,在这笑容之下我只能老老实实的付了房钱和压金。
3017,这个巧合得来的房间,被两扇宽大的窗帘蔽得有些深邃和久远,充斥着湿润和发酵的味道。我刚把包放下,床头就响起了电话。
“吃饭,在楼下。”
这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美感没有被丝毫的过滤,反而还有了一种神秘的苍凉感。这就是她的声音,那两叶薄唇发出的声音。这让我想起了那纯黑的明镜以及叶青青远走时飘然的背影。
宾馆的餐厅有十几张餐桌,三三两两的坐着吃饭的人,筷子全部被缝进手里,有的举在空中,有的放在碗里,有的含在嘴里。她静静的坐在中间的餐桌上,我也理所当然的坐到了她对面。
四个菜,清淡,荒凉。同她脸色一样的苍白。她示意我抬起碗来吃饭,我也就抬起碗来吃饭。把菜夹到嘴里,是一种寡淡,非人间烟火的味道。
“为什么到这里来呢?”
“找叶青青”
“是谁?”
“爱人!”
“去哪里了?”
“不知道!”
“为什么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