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刚写了一篇关于余秋雨散文的杂乱感想,主要说的是作品内在的“文化”意蕴。其实,余秋雨的语言风格,颇有特色,很值得评说。简言之,他很讲究遣词造句,在润色推敲上,花去很多心思。
《文化苦旅》中的《五城记》,有一节写的是南京。“南京城的气魄,无与伦比,深深铭刻着南北交战的宏大的悲剧性体验。玄武湖边上的古城墙藤葛拂拂,明故宫的遗址仍可寻访,鸡鸣寺的钟声依稀能闻,明孝陵的石人石马巍然端立,秦淮河的流水未曾枯竭”,以上几句,一眼就能看出他在文字上,的确煞费苦心,在惨淡经营。
所以有人对此持有微词,认为有雕琢堆砌之嫌。“浓妆淡抹总相宜”。“抹”千万要记住分寸,不可显露痕迹,“抹”成粉饰。“露”,“粉饰”,应该是行文的一忌,要小心。
由此我就联想到贾平凹。他的语言表达方式,与余秋雨有点背道而驰。如果说余秋雨的是“浓妆淡抹”风姿绰约的淑女,那么,贾平凹的,则是生于老街深巷里邻家有女初长成的小丫头,素面朝天。
以创作成就而论,《废都》,《秦腔》,《满月》什么的,会给贾平凹戴上个小说家的大帽子。可我始终抱有偏见,就作品带给读者的阅读思考,熏染,以及阅读快乐,享受而论,那大帽子换成散文家的,尺寸或许更合适。至少,作为散文家的贾平凹,一点不比作为小说家的贾平凹逊色。
贾平凹在《做个自由人》那本序跋书话集的代序中,有几句话说得很有意思:“二十余年的写作过程,暴露了我毕竟不是贵族,我的父母是乡下人,我住进了城里也仅仅是名小市民或者充其量为中产阶级。纵然我心性高傲要做凤凰,追逐着西方的文学境界,但我提醒着我自己,要做凤凰一定得生成鸡的羽毛,它不仅去吃莲籽和竹实,更一定得在中国的乡下和小城镇的的土地上刨食虫子、谷糠、菜叶和石子。”
说得中肯实在,全是掏心窝子的话。他离不开“土地”,那是与他的血肉灵魂紧紧掺和在一起的“土地”。他在说到“埙”的时候,也说:“我喜欢埙,喜欢它是泥捏的,发出的是土声,是地气。”这些话,自然牵扯到全部创作,包括小说。但是,小说要加入大量的虚构,想象,“土地”“地气”,会被稀释,出现变形。散文则不然,它依赖和尊重原生态,“土地”,“地气”一定要原汁原味。散文的肥美果实,正是从这样的“土地”上,茁壮生长出来的。
贾平凹以上那些话,诚恳朴实的道出了之所以能“素面朝天”的根本秘诀。同时,这些话本身,尽管阐述的是创作经验的归结,暗含着丰厚的理论意识,可丝毫不玄奥,不空洞,不失为呈现“素面朝天”的一个范例。
贾平凹有篇文章《我不是个好儿子》,这类文字由于以母亲作为书写对象,血肉亲情引发的澎湃的激情和浓重的深情,许多“情”,很容易导致语言用以煽情,而锤炼得鲜艳亮丽,色彩缤纷,让人眼花缭乱。贾平凹就不这样。
“母亲一生都在乡下,没有文化,不善说会道,飞机只望过天上的影子。她并不清楚我在远远的城里干什么,唯一晓得的是我能写字,她说我写字的时候眼睛在不停地眨,就操心我的苦,'世上的字能写完?'”。
语言朴实得好像一池清溪,没有浪花,没有涟漪,更没有荷香鸟鸣。净澈透明,不着尘埃。
当然也会有赞扬,可赞扬也不大声疾呼,眉飞色舞。“我清楚了母亲叫周小娥的。大人物之所以大人物,是名字被千万人呼喊,母亲的名字我至今没有叫过,似乎也很少听老家村子里的人叫过,但母亲未是大人物,却并不失去她的伟大,她的老实,本分,善良,勤劳,在家乡有口皆碑。现在有人讥讽我有农民的本性,我并不羞耻,我就是农民的儿子”。
这里,通过母亲与大人物作比,烘托出母亲的“伟大”,也算是一种修辞方式,但仍旧平直淡泊。虽然还用了成语“有口皆碑”,可一点不刺眼。母亲的形象却由“碑”高大实在起来。
贾平凹担任《美文》的主编,写了几篇《读稿人语》。这里牵涉许多名人,虽不乏敬仰之情,但是用语依旧从“土地”生出,浑朴自然,素面朝天。
说冰心,“她是文坛上的菩萨,菩萨总是不老,我们敬仰她又不得不热爱她。汪曾祺恐怕是最后一个中国古典抒情诗人了他不靠迎合,以征服而存在,闲人帮主,文风领袖,这是没办法的。有人评刘晓庆是刘晓庆的最大影迷,我们想,刘晓庆的傲,是从骨子里透出的另一种率真。如果没有刘晓庆,我们将会多么寂寞。”
不愧为《美文》主编,评点简约精准,又妙语连珠,丝毫不见雕琢痕迹,皆为随口而出的老实话。
“素面朝天”,可不是蓬头垢面,不讲边幅。它是经由潜心的修习,磨练,体察,感悟,最终美容成的一副超俗的颜值。
京剧大师梅兰芳,传授表演技艺时,说过大意如此的经验之谈:刚入行,眼神,身段,台步,都特少,这个“少”是贫乏。后来,本事大了,这些多了起来,但这个“多”,近乎庞杂。直到悟到了演艺真谛,这些又“少”了。可这回的“少”,是以“少”胜多的“少,是淘去庞杂之后,趋于精练,精美,精华的“少”,是升华,飞跃的“少”。
贾平凹的的“素面朝天”,一定也是这样修炼成的。
(自由撰稿人。在ID瑞祺艺术开有专栏《茶后闲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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