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一个奇怪的人

我的父亲是一个奇怪的人,我不以男人界定他的好坏,是因为我见过好的男人和坏的女人。

腿做手术后,恢复期我可以拄拐行走,缓慢地蹲下起立也不成问题,母亲一边工作一边照顾我,父亲知道后的第一反应不是母亲真辛苦,而是那她工作一定很清闲。母亲在上班前会为我准备好食材,我只需要到点了开火就可以,父亲知道后的第一反应不是你们娘俩配合地还挺默契,而是她怎么能让你自己做饭。相同的聊天内容差不多的苛责,我强调过很多次母亲很忙,我确实有能力自己动手煮现成的食材。我不愿意配合他对母亲进行围剿,我想用事实戳破他大男子主义的外壳,最后发现我也无力让一个雄赳赳的父亲弯下硬挺的脊背。我的言语表达开始向他想要的方向靠拢,真实的自我却团成一团倚在一侧墙角拒绝向他开放。“是呢,饭什么的都是我妈一天七八趟的跑回来给我做的。”当然这也很好地帮他佐证了“你妈好清闲”的结论,于是他会打电话问母亲“你们那里有什么岗位适合我吗?毕竟清闲”。

母亲工作的餐馆是一个同村人所开联盟店的分店之一,位于一个刚开业不久的商场,现阶段盈利并不可观,老板们聊天有时候会谈及闭店的可能。父亲知道了。于是他会在晚上8点在视频通话里问我:“你妈回来了吧?”他明明知道餐馆要正常营业到9点,等吃饭收拾完差不多得到10点,如果这个过程中有客人还是会继续接待。也会给母亲打电话,不分场合地问:“那你们店准备什么时候关门?”他明明知道母亲接电话的时候声音放老大,甚至可能是免提。没关系都没关系的,只要你稍微表现出一点不理解,他都会愤怒地反问你:“我关心一下都不行吗?”

父亲9岁丧双亲,靠大伯拉扯长大,后参军,于参军地与母亲结识,自由恋爱,母亲属于远嫁。他常说不允许我们姐妹远嫁,因为会过苦日子,母亲就是前车之鉴。我不明白,他明明知道母亲在过苦日子,却无视母亲的痛苦,更默许自己成为了岁月里的风雨,并想以此来规训子女。我无法劝说自己他只是一个被几千年的社会习性惯出来的坏小子,在他身上我常常能感受到的是失败的婚姻对女性的压迫。他不认为妻子是与他同一战线的终身合作伙伴,也不认为子女终究会成为有独立意志的个体,他把妻子和子女当成自己的终身管理对象。

脑海里的画面总是很深刻,他会通宵打麻将,母亲气极的时候会去场子里叫他,十次可能会成功一两次,剩下的那八九次里有两三次母亲会趁他们不注意偷拿一个麻将回家,于是十几分钟后父亲便会带着牌友回家讨伐母亲,最后怎么收场的,也许是母亲归还了麻将父亲这晚不再奔赴麻将桌,也许是父亲和牌友拿着麻将欢欢喜喜地再次赶往麻将桌,我忘了,我可能是忘了,毕竟那个场面混乱到没什么值得记住的。可我真的忘记了吗?也许吧。有时候他会在凌晨归来,然后发现门被反锁了,他开始叫我开门,我不应,他叫我姐开门,他很锲而不舍,于是我姐开了。他会在第二天上午补觉,下午走亲访友,晚上再接着在麻将桌上挥斥方遒。偶尔买糖奖励我姐,说我不是一个会心疼他的小孩,很想要糖所以我会解释:“我需要顾及我妈”,他说:“那你就能让你爸在外面受冻吗?”,为了糖我可以再一次争取:“因为我知道是谁做错了事”。讲道理没有让我得到糖,没有得到糖的委屈让我得到了糖。我也因为会哭得到过糖,可后来怎么就长成了不会哭的小孩呢?

他嗜烟,我印象里的烟雾缭绕不是模糊的,它很清晰,我能清楚地看到父亲脸上的陶醉。和母亲争争吵吵了十余年,戒烟的保证书也写了好几份,终于在无人在意的一天,他戒烟成功了。他希望得到母亲和我们的喝彩,可放羊的小孩在第三次就死了。他把戒烟成功当成了对家庭的奉献对母亲的忍让,十多年的烟雾缭绕里,毫无重量的数次保证中,家庭面目全非,母亲面目全非,我面目全非,只有父亲依然高高在上。

我的优点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也许我可能没有优点。我的缺点有时像母亲有时像父亲,这完全取决于是父亲还是母亲对我做出评价。我的家庭氛围由很长时间的冷暴力、程度剧烈的持续时间较长的不限于语言的暴力和很短时间的母静父慈子和。我并不期待过年,齐家团聚,那真是一个适合发生点儿什么的时候,事实上确实也频发争吵。我尊重结果,却不推动过程。于是常常旁观着父亲和母亲吵架,然后被父亲恶狠狠地威胁:“要是我不好过,你以为你能好过吗?”是的,因为我是女生,还没有结婚。当然他并不承认这是威胁,可能连恶狠狠都够不着。面对我的死性不改,他也常常无力地咆哮:“等你有婆家了,我看你还能这样?”真好,一个父亲对女儿的苦难抱以期待。当然我有时也需要面临母亲“要不是为了你和你弟”的言论,那时候我俩还在上学。现在都工作了,母亲也没再使用过期的工具,我高举不健康的家庭比不健全的家庭对孩子危害更大的旗帜,却没有在最无畏的年纪牺牲自己的利益去鼓励母亲勇敢出走。我虽然常常暴露于父亲的情绪灾难,但我对灾难的再一次爆发永远没有承受能力,我想母亲应该也是这样想的。

真的,我的记忆力太好了,记忆力好到我想把一切痛苦都归因于记忆力太好,摔碎的锅、撞弯的勺柄、抡起的棍棒,…,受击点是地面,我的心里却裂了缝。

他不是一个让我引以为傲的存在,我时常想我爱他吗?如果一定要他和母亲分开,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母亲独自生活会有什么太大的困难,但我不可避免地觉得他一个有病的小老头干净的活着挺难的也怪可怜的。知道不应该但总忍不住。这是爱吗?如果是,那我爱母亲吗?我觉得我应该是爱他的,可我又总会怀疑我真的爱他吗?他带给我很多陈伤,当我浑身长满尖刺,开始竖起獠牙保护自己,对一切不喜欢呈防御状态时,他会万分暴怒地联合外人用道德来镇压我。我太害怕“生气”这一情绪了,尤其是他的,于是又把自己团起来扔在了角落。

看《再见爱人》的时候,李行亮说“我可不可以既爱一个人同时又对他不满意”,我突然确信我是爱父亲的。在久远的小时候是有一些温馨时刻存在的。小时候他总是出远门的,过年的时候会短暂的回来,他会把说是坐飞机给的大果冻带回来,里面有白色的胶条和爆珠(?),还有一些黄色、绿色、红色的东西,我至今叫不上来它们的名字。这是回忆里的一点甜。第一次吃橙子也是他出远门带回来的,我费了好多力气,只是觉得这个橘子皮有点难剥,里面的果肉也容易被剥烂,虽然吃起来水水的,但不会想拿第二个了,他看到了我的局促,笑着告诉我这叫橙子,最好是拿刀切一切。这是回忆里的两点甜。9岁还是更早一两年来着,反正是一个重要的时间点,人生第一次做手术,好动的年纪因为病痛被掣肘在病床上,于是他提议让我给他拔白头发,一根五毛,我赚了两块五,那时候希望他白头发再多一点。这是记忆里的第三甜。第一次接触豆腐脑也是在那个时候,还吃遍了各种夹心的蛋黄派,草莓巧克力蛋黄,还有很多没想起来但绝不仅仅是这三个口味,这也成了我童年的一大谈资,不是蛋黄夹心的蛋黄派,还那么多口味,开玩笑,这简直是太棒的经历。这是记忆里的第四甜。“女孩读书无用”在村里仍然有很大一批信徒,他们不顾各家实际情况的侃侃而谈着供女孩读书并不划算,父亲聆听但不动摇,虽然“只要你想读,我砸锅卖铁也供你”有道德绑架之嫌。还有吗?或许还有。但我记不起来了。真的记不起来了。爱是一个消耗品,我太久没有汲取到充足的养分了。也许外人讲起他的好更从容一点儿,那是我都要羡慕的好脾气。

可究竟是什么时候变得,我遍寻记忆也没有结果。人会犯错不可怕,最窒息的是犯了错却意识不到错误,永远占据道德制高点俯视真正的受害者。他是一个无法用逻辑理清的奇怪的人。和麦琳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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