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卯月,春寒料峭。
赵活挑着两桶水走在路上,他身形瘦小、气力不足,又忌惮水洒到桶外,几乎可说是步履维艰。
踱步至伙房,赵活放下桶,抬头瞧了瞧,天色还未泛白。
他打了个寒颤,裹紧身上的青衫,这套制服很不合身,用腰带箍紧以后尚有空隙,负责分配衣饰的师兄说:“小弟子长得快,衣片裁得宽大些,才能穿得更长久”。
方才刚至卯时,在伙房当值的师姐还不见人影,帮厨之前尚可回屋稍作休整。赵活穿过练武场,返回弟子房,正想上床歇息,却发现自己的床铺已被占据。
也不知这人是随便寻了个空铺位小憩,还是特意于此处等候自己,唐布衣合衣而眠,褐中带赤的发尾在衾枕上炸开,呼吸声平稳,不难看出,他正陷于无梦的熟眠。
赵活伸手摇晃他的肩膀,惟恐此人受惊暴起,误伤自己,力道拿得极轻,可唐布衣不见醒,却也不好扰了同房师兄弟清梦,赵活只好压低声音,凑到唐布衣耳边叫他起床。
“大师兄,快醒醒、快醒醒,给我腾个位置。”
唐布衣揉着眼睛缓缓转醒“唔……哎,嗬,师弟!总算是回来啰。对喔,我有好东西要给你看。”
唐布衣嗖地一下直起身子,肢体大开大合,激起一阵风,把袖间的酒气和脂粉香送进赵活鼻孔。掀开身旁被褥,露出几枚圆润的蛋。
蛋比鹌鹑蛋稍大一圈,青蓝的壳上均匀地撒着棕色斑点,彷佛青玉泼了熟褐色的颜料。
赵活猜想这蛋是大师兄带来的礼物,关心他的人不多,他本是感激的,但想到这人一早便带着酒臭和脂粉味跑来,污了干净的铺位,羞涩与怨怼沆瀣一气,化为一句干话:
“服了,一大早在这埋伏,就是为了给我看些鸟蛋?难不成是大师兄下的?”
唐布衣闻言噗嗤一笑,没有作声,湿润的醉眼望向赵活,看的赵活有些发怵。他缩到一侧,伸手拍了下腾出的空间,示意师弟躺在自己身旁。
他正困倦,一下子瘫在空出的位置。唐布衣从身后贴近他,先是捏了捏赵活的手臂,隔着皮肉感受他骨骼的形状,然后把头凑近,两瓣唇几乎要贴在赵活耳朵上,演变为名副其实的“咬耳朵”。
赵活感到双颊微微发烫。
他笃定两人相处的时间不算长,大师兄却总是格外热络。纵使两人地位悬殊,年龄也相差好几岁,唐布衣对他的关心却从不是居高临下的同情。皮肤贴合,肢体交缠,如同孩童与同侪嬉戏时那般亲密无间。
赵活不曾有过亲密的玩伴,这种感觉对他而言陌生而新奇,却并不令他感到抗拒。也许正因如此,他逐渐习惯了这些狎昵的举止。
“哦?师弟,你怎么猜到这些蛋是我下的?”
“屁咧,人怎么会下蛋,何况你还是男的。”赵活熟悉他这一招,立刻反舌相讥。
“此言差矣~你怎么知道男人不会下蛋。”
“鸡也是母的下蛋啊,没见过公鸡下蛋,莫名其妙。”
“来唐门之前,你没听过师父的绝招,不是也不信羽毛能比兵刃锋利?偌大一个武林,其中的奇人异士多如牛毛,有人能用屁股发射暗器、有人心脏长在右边,若被老旧观念束缚,迟早要吃大亏。”
“……这?这哪是一回事,还有用屁股发射暗器,未免太恶心,这是你现编的吧。”赵活嘴上强硬,心里却隐约开始动摇,他的确听说过一些江湖中的奇闻逸事。据说修习某些武功能改变体质,既然能令人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体温骤升、性情大变,那有一套功法能令人产卵……似乎并非不可能,加之唐布衣言之凿凿,他一时分不清这是玩笑还是事实。
“信不信由你,再告诉你一件事,这蛋不只是我生的,还是师弟的娃儿。”
“和我又有什么干系?”
“师弟知不知道小娃是怎么来的?”
“我……我怎么知道。”赵活曾向母亲问起这个问题,娘不耐烦地告诉他,他是山里捡来的。而弟弟妹妹则是突然就长在娘的肚子里,直至呱呱落地。
“你想想你爹娘,师父师娘,还有世间其他夫妻,是不是亲近一阵,就突然有了小娃儿?我待师弟这般好,我俩又那么亲近,自然而然就……有了娃。”
唐布衣说着说着,突然往赵活耳朵里吹了一口气。
赵活感到耳缘处传来一阵酥麻感,惊得不住逃窜,半个身子从床缘处跌到地上。
“妈的,赵活又是你!天都没亮呢,别闹那么大动静!”临近铺位的师兄听见身旁异响,忿然开骂。
“哎,师弟的定力未免也忒差,这下可好,惹到同屋人喽。”唐布衣抬手虚掩住嘴,轻声讪笑道。
“你?!”赵活气得要打他,拳风却被轻易错开,唐布衣躲得游刃有余,交锋中不忘把蛋往赵活怀里揣,赵活本能地护住这几颗蛋,于是动作被封住,再也无法还击。
“哎,就是这样,毋需多做解释,蛋是我们的,我负责生、师弟就负责孵好啦,若真的不信,那就做个负心人,把孩儿们煮来祭五脏庙、拿来做暗器丢也行。”
“你!”
“我还有其他事,就先告辞喽!”
在赵活耳边留下最后一句话后,唐布衣一个闪身、消失得无影无踪,留赵活抱着三颗蛋,不知所措。
“退、退一万步讲,咱们俩都是人,真……真有了娃也不会是蛋吧。”赵活嘀咕着,唐布衣早就跑没影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说给谁听。
大师兄当真迅急如风、这人虽嘴上没谱,功夫却没话说。
赵活不禁回想起自己晨起挑水时的无助、跌落山崖时的痛楚。
如果有朝一日练就如他这般好的身法,这些狼狈便不再会出现,他也不会被谁认轻。
如此一来,还能多些空余时间,届时他可以给小师妹做些精致的餐点,讲许多故事听,还要研读医书,少在二师兄那里挨骂,向四师兄讨点生意经,攒下一笔积蓄,还可以效法大师兄,到江湖中闯荡一番,行侠仗义、扬名于天下。
他能做很多想做的事……
***
赵活不知如何处理这六颗蛋。
不要说人如何孵蛋,就连母鸡孵蛋,他都很少看到。
打从他出生,家里总是穷得揭不开锅,家禽只剩一只老母鸡,孤零零的,每日下几颗寡蛋。大多鸡蛋要攒起来,拿到早市去换钱。只有逢年过节,赵活才有机会多吃几口蛋。
黄澄澄的炒蛋、白净的水煮蛋,口感绵密的蒸蛋、汤水中翻滚的蛋花,这些寻常人家的吃食,对他而言,都是难得一见的珍馐。唇齿间留下的的鲜甜滋味,总是令他回味无穷。
蜀中老一辈乡人感怀唐门行侠仗义,以农桑畜牧之产相赠。赵活加入唐门后,在伙食中见到蛋的机会多了,但每每看到鸡蛋,他总会想起家里为他准备的拜师礼。
那是四颗圆润又新鲜的土鸡蛋,他徒步从绵阳走到眉山,为争一口气,没拿家里一点干粮,谁料弄巧成拙,路上饥肠辘辘,忍不住吃了一颗。
修习童子功对学武大有裨益,具备天赋的年幼弟子在师长中颇为抢手。而赵活眼看着自己过了练童子功的年纪,却迟迟未拜师入室。
他总是忍不住把这一可悲境遇与那日吞入腹中的蛋关联在一起,唐门的师长不愿收他为徒,多半是因为耳闻了那件事,毕竟谁会青睐一个寒酸、贪吃、长相鄙陋的弟子呢?他痛恨自己那时意志不坚,连口腹之欲都无法自控。
况且,大师兄说这蛋是他生的。
人哪里会生蛋?他是不知孩子从何而来,但在家乡时,见过稳婆接生,产房抱出来的是皱巴巴的娃娃,不是椭圆形的蛋。
只是……听完这话,总觉得这批蛋真是从大师兄两瓣屁股里蹦出来的,煮来吃怪恶心,但这样想来,自责的念头竟减轻许多。
赵活打消了把蛋带去伙房的念头,他找来箩筐,为六个蛋安家,又小心翼翼地为它们盖上被子。
***
“三师兄,你知道蛋怎么孵吗?”
“赵师弟,为何问出这种问题?母鸡自会孵蛋,交给它们就好。”
“不是鸡蛋啦……是几颗……野鸟的蛋。它们没娘,只能我来孵。”
唐升没再对赵活的提问表达质疑,爱玩是小孩子的天性,然而愿意陪赵活玩的人少之又少,无事时赵活总爱帮师娘带小师妹,如今小师妹到了男女有别的年纪,由年长的女弟子照顾,他能找到一件事,来聊以自娱,这总是好现象。
于是唐升从藏书堆中取出《齐民要术》,翻找起答案来。
“书中只讲了怎么孵鸡、鸭蛋,或许方法大同小异?凿墙为窠,亦去地一尺……任其产伏。不成、不成,按这个方法,仍需要一只母鸡来代孵,可大院没有畜棚……况且这是孵化鸭蛋的法子,鸭蛋和鸡蛋模样相似,而鸟蛋的形貌和鸡蛋相去甚远,抓只野鸡,也不见得会乖乖孵鸟蛋。师弟,你问过别人吗?”
“我问了伙房的师姐,她只当我在讲干话,奚落我问道于盲,问她怎么用鸟蛋烧菜还差不多,也确实……”赵活干笑着说道,他用食指挠了挠脸颊,以此缓解尴尬。
“师姐说门内就数三师兄最有学问,叫我来问你。“
“这样啊……我帮你打听下师弟师妹中有没有养殖户出身的。”
“不用找了,赵师弟,把蛋卖给我吧。”
来人身宽体胖,饱满的脸颊白里透红,笑眯眯的,好似把和气生财写在脸上,不是四师兄是谁。
“师弟随我来。我们找个地方谈。”
唐惟元把赵活带到弟子房后的一处空间,悠悠开口:
“山下有家富户,姓张,儿子染了风寒,病情不重,但他爱子心切,到处寻医问药,我们不如把蛋卖给大户人家做药引子,能出个好价钱。”
赵活道:“后山林子里到处都有鸟巢,四师兄自己掏了便是,干嘛问我买?”他感觉有诈。
唐惟元不慌不忙地接着说:“鸟蛋可没师弟想象中那么好掏,个个被亲鸟护得紧呢!另外呢,我买的不是蛋,而是师弟你的口才,其他师兄弟哪有师弟脸皮厚,咳咳……擅随机应变,你来和我一唱一和,才有说服力。”
“鸟蛋能做药用?”
“能,生病的时候吃点有营养的东西,总是对恢复有好处,再佐几味清热的药,绝对药到病除。你快点定,毕竟再不答应,张富户儿子的病………就要好啦!”赵活看向四师兄,那张圆滚滚的脸上写的哪是“和气生财”,分明是“无商不奸”。
“不好意思,四师兄,这些蛋不卖。”
“真不卖?给你四成利,我保证,卖个一两贯钱都没问题。难道是嫌这买卖败坏德行?镇上的张大夫仁心,给穷人看病总免诊金,咱们从他那里给蛋搭几味药材,他就多一份收入进账,这是做好事,顶多算劫富济贫,也没谋财害命。”
“这哪里算好事了?而且才四成利?”
“……六成利?”
“不卖,别打我蛋的主意。”
“你铁了心不卖?”
“真不卖!”赵活也觉古怪,这可观的一笔钱,不知能为小师妹买多少蜜煎果子,若在平时,他早就答应了,如今竟固执起来。
“……行吧,不卖就不卖。师弟倔起来谁也劝不了,不知像谁。你要孵蛋,是吗?”
唐惟元拿出卖货用的旧容器,有装过水果的薄木箱,龟裂的陶缸,几束稻草,送给赵活做孵蛋用具,四师兄一向一毛不拔,这样的小财迷听说自己有需要,居然慷慨起来,另赵活一阵感动。
不久之后,赵活为还四师兄人情,提前几百年体悟到一条在后世广为流传的真理——免费的东西是最贵的。
***
赵活依旧不懂如何孵蛋,但他知道,冷气对壳内寄宿的生命有害,所以把箩筐放在靠近屋内炉火的矮柜上。
那是一处公共空间,在二师兄管束下,门内弟子基本不会胡乱取用他人物品,但归属不明的东西则另当别论。
等赵活回屋,看到唐全师兄在蛋箩中摸索,连忙跑到对方身边制止。
“啊!赵师弟,你醒啦,不知道谁放在这几颗鸟蛋,还包得怪严实……别拿这种眼神看我,怪瘆人的,我们错过了晚饷,准备把这箩蛋拿去做炒鸡子,一块就着稀粥和腌萝卜吃,唐志上山摘了点元修菜,也一并炒了吧。见者有份,你来不来?”唐全随手扒开这不及他肩头高的丑娃娃。
“师兄,你……你怎么乱动别人东西。”
“这蛋是你的?是你的又怎么样?”唐门弟子都有逆反心,越是被说教,就越要唱反调,何况是被一个外姓小弟子指摘。
“自己的东西都不放好,也不懂分享,去去去。”
见赵活仍不识相,他又补充道:“下次我下山办公差,给你带点包子糕点不就完了,不比这几个破鸟蛋好?”唐全正欲将蛋箩抱走,突然感一阵激烈疼痛,低头一看,赵活狠狠咬上了他的下臂。
“抱歉……师兄,但是这蛋是我的,我不要包子点心,只希望你别动我东西。”赵活嘴上说着道歉,却收不住愠色,他的长相本就古怪,平日里滑稽,此时却分外狰狞,像顶着一张凶神恶煞的傩面,一时间,唐全被吓坏了,全然忘了自己会武功。
“疼啊!赵师弟,你疯啦?别弄的跟我欺负小孩似的。有话好好说,好好说,行吧。”
唐全不知道总被呼来喝去的丑师弟哪来的底气,莫非是要叫掌刑使撑腰?
浸毒缸、过“草”地……想起那些可怕的刑法,唐全怕得紧,他灵机一动,大声道:“同屋的师兄弟们,都看见这牙印了吧!力道深可见血,这丑小子虽看着恶心,但也有唐门弟子的血性,我欣赏。在座的师兄弟,就当是卖我个面子,都别动这些蛋啦。”唐全半分害怕半分愧疚,索性做个顺水人情。
唐全对赵活悄声道:“我算是知道那蛋对你重要了,我帮你看管,记住,千万别去找二师兄告状。”
“另外……你在炼丹房干活时,麻烦跟你唐熹师姐说我几句好话……比如……讲讲我今日帮了你。”
赵活讪讪地说:“师兄,若不是你,可能大伙都不会注意到那筐蛋,你真帮了我吗……”
唐全道:“去去,别多话!”
虽说这位师兄做事不太规矩,但他改宗入室早,人也热心,在同辈中颇有几分人望,拜此所赐,同屋人再也没有乱动过赵活的蛋。
***
入夜之后,赵活阖上眼。
他想,今天算是格外充实的一天,比起往日,也还称得上顺利,兴许狗屎踩多了,也会生出几分狗屎运。
那几颗蛋……目前看来,暂时安全了。唐门人多手杂,而他身微言轻,过去常常莫名其妙地“丢东西”,二师兄察觉以后,才有所改善。
可赵活不愿总仰赖二师兄,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哪是侠客做派?
他有想过把蛋放在身边看顾,但每日要做的活太多太杂,一天下来,往往辗转多处,蛋壳又易碎,总是不太妥贴,唐全师兄的意外相助让他免去麻烦,有些人吃硬不吃软,让他知道你不好惹,反而敬你几分……这勉强也能算不打不相识吧?
亥时,赵活去讲经楼送宵夜,三师兄埋首于账本之中,见赵活来到,便抬首望向他,斯文的脸上露出祥和的笑。
三师兄竟真的抽空向往来弟子打听,问到一条法子,赵活谢过三师兄,暗自决定以后要多来讲经楼替他分忧。
赵活白日做工时,见缝插针,厚着脸皮向各位师兄弟们请教孵蛋的方法,也不管那人同自己熟不熟。他因此遭了不少冷眼,却也有收获,门内有一位喜爱观鸟的师姐,他从她口中听到另一种可行的方法。
他计划明日早起几刻,根据两种方法,把蛋分成两组布置。
为了几颗来路不明的蛋,他鼓起勇气去跟入室的师兄做对,放弃了赚钱的良机,还冒着被鄙夷的风险,向许多不熟悉的同门请教,明明连蛋是否还活着、能孵出什么都不得为知。
思来想去,赵活也想不通这执着从何而来。
人总是试图为行动找到合理的动机,缺少关爱的人尤其爱胡思乱想,赵活也是如此。
他曾听到过村里养禽户的闲谈:鸡鸭生蛋太多,只能将无力孵化的蛋抛弃。
小赵活听到这话,尤其感到难过,他家孩子也多,他又格外不受爹娘待见,可能会同这些禽蛋一般,被至亲骨肉扫地出门。
没过几年,坏的预感应验了,于是他抢在被家人抛弃前,提前离家。
这几颗蛋说不定也是被亲鸟抛弃的,对于鸟类,大师兄还算富有爱心,至少赵活没见过他掏鸟窝——但对于其他动物,比如后山小溪里的鱼,唐布衣就没有太多怜悯之心了。
也许正因同病相怜,赵活才割舍不了这几颗蛋,这是个说得通的道理。
讲得通的道理不止一个。
大师兄是年轻有为的侠客,他的义举在街头巷尾中被传唱。他同所有师兄弟一样,看着大师兄的背影长大,嫌弃他干话连篇,又暗自憧憬他的英勇与无畏。
赵活想做大侠,从小便想,这是个不切实际的愿望,对此,他心知肚明。但如果完成孵蛋的难题,似乎就能离这愿望更近一步,所以他愿意去付诸努力。
可到头来,“你来孵蛋”大概只是一句轻飘飘的玩笑话。而得到大师兄的认可,并不存在太多实际意义。唐布衣还不到能够收徒的辈份,偶尔心血来潮,对已获歌诀的弟子们指点一二,还极其敷衍,爱教不教。
我总不会真的认为蛋是大师兄下的吧?赵活越想来越困倦,思维也愈发天马行空。
“这是我和师弟的蛋。”
本想遗忘的话从赵活脑袋里窜出来,真是荒谬,要是与谁亲近便能生出谁的蛋,大师兄的友人为数众多,难道他同他们都生了一个遍?就算不是,怎么想也轮不到自己,他们二人只是讲干话时臭味相投罢,大师兄总是如此,总是擅自把赵活和他自己关联在一起。
赵活想,干!要是只是作为师兄的关心就好了,这人想抓人一起闹事闯祸时,也最早想到我。
他转念一想:不说别的,人不会下蛋,飞禽才会,若要说大师兄与飞禽有何关联,就是这“飞”字,除了“飞侠”的名号外,更直观的就是他的绝招“飞燕流星翎”,望文生义,短短五个字中,就有三个字与鸟相关。
这是掌门独传给大师兄的杀招,以内力充盈翎羽,另其锋利如刃、迅急如燕,瞬息之间杀人于无形。
这般强悍的招式,存在一些负面效果简直天经地义。
比如说……每次运完功后,为避走火入魔,躁动的内力会在体内硬化,形成几颗蛋,像雌鸟产子一般排出。
此招世代一子单传,或许也是为了保守这尴尬的秘密。这些蛋不大不小,从人体内排出未必不可能,只是想必很难受,赵活想。
大师兄这贱人要保持洒脱从容的形象,肯定会背着同行旅伴,藏身于偏僻处。
这家伙在掌门那里吃过家法棍时,是什么样来着?记得疼痛令他皱紧眉头,噙着饱满的下唇,眼角的血色也愈发浓郁。要把硬物排出体内,疼痛来自身体内部的,相较外伤,痛苦约莫只增不减。况且还要解开衣带,裸露出平日不常示人的肌肤,痛苦亦或羞耻感,都只能由他独自忍受……
想到这,一股奇妙的躁动感扑面而来,赵活面红耳赤,可他心智并未成熟,对自己害臊的原因毫无头绪。他上次被这种心绪席卷,还是刚来唐门时,偶然窥见一位师姐躲在树林里,与情郎幽会,二人的唇贴合在一块,当时他抱头鼠窜,如今却无处可逃。
赵活想,我原本最要干嘛来着?对了!我几乎没见过大师兄狼狈的样子,他似乎总是没心没肺、无懈可击,所以想暗自打趣他一番。想着想着,怎么自己反倒慌张起来。
唐布衣说蛋是他和自己的,彷佛真是二人共同孕育的产物……想到这,慌乱化为一种奇妙的喜悦,充溢在胸腔中。
可他很快意识到,这种感觉不该出现。
胸口的律动声越来越响亮,他反复告诉自己,人哪能生蛋,完全是无稽之谈。
然而这一切收效甚微,赵活尚且年少,心智未开,甚至不知道慌乱源于何处。
它来自大师兄那双眼尾洇红的双眸吗,那双眼睛总是满含笑意,轻佻地望向自己。
是秾纤合度的大腿吗?他们扭打成一团时,那双腿总是自然地缠到赵活身上,好似蔓藤攀上朴樕。
是那狎昵的举动、嬉笑时微蹙的眉、还是不做掩饰的热情?
赵活用力甩动脑袋,试图甩顺糟乱如麻的思绪、 甩走荒诞不羁的妄想。
布衾间还残存着大师兄造访时所留下的味道,微弱的酸腐味已经散去,空余脂粉与酒的香气,甜蜜而粘稠的残香飘入鼻腔,令赵活更加局促不安。
“虽、虽然大师兄平时没少犯贱,大概很难称之为君子,但我们是君子之交,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听见没?快睡。”赵活念咒似的嘀咕起来。
幸运的是,咒语并非无效,他还是睡着了。
不幸的是,直到第二天晨起时,尴尬感依未消褪,他心不在焉、毛手毛脚,自是搞出一些不该有的乱子,被师兄师姐们狠狠念了一通。
***
唐布衣再次回唐门,已是数日之后。
他向掌门和相熟的门人打好招呼,例行公事般地前去捕捉丑师弟,一炷香燃尽之前,便在伙房找到赵活。
只见他蜷缩在角落,不知在忙些什么。
唐布衣凑近一看,那里摆放着陶缸与木箱,两者内部置着箩筐,箩筐里有蛋,还有两只肉乎乎的雏鸟。雏鸟似乎是察觉到生人靠近,发出尖锐的鸣叫声。
“师弟,它们是从哪来的?你的新朋友吗?”唐布衣故意装作一无所知。
“真没想到大师兄这就没印象了,真是贱人多忘事……这些小家伙是你那天带来的蛋啦。”
唐布衣仔细端详箩中幼鸟,它们尚未生出羽毛,皱巴巴的,有些古怪。
“哦?我就说它们怎么那么像师弟,原来是我们的孩子。”
赵活没回话,他用麦秸秆吸取晾凉的米糊,一一喂给两只雏鸟。
唐布衣见他装作若无其事,深埋在眼眶中的小眼睛却不时偷瞟向自己,似在期待些什么,煞是有趣。
唐布衣道:“师弟倒是个称职的好娘亲……我可没听说过唐门还教怎么孵蛋养鸟,难不成是把蛋放在屁股下头孵的?”
赵活道:“我屁股里还存着大师兄的脑子啦!空不出地方孵蛋。大师兄自己亲口说蛋是自己生的,要论谁是这些家伙的娘亲,也该是你。”
“对哦,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
“至于怎么孵蛋,这你可算问对人喽。”赵活清了清嗓子,向唐布衣讲解两个装置的原理。
赵活早就想让别人知晓自己的厉害,描述力求面面具到,唐布衣的耐心很快被消磨殆尽,他试图提炼出话中关窍:缸底装木炭,架子上放蛋箩,整个缸相当于一个被放大的手炉。而木箱用纸糊过,放的是炒热的稻谷。
总之……要为蛋创造温暖而安全的环境,温度最好始终如一。
赵活越讲越深入,当他讲到的各种琐碎细节,例如如何计算炭火的用量、稻谷炒至几分热、几时添置一次炭、支架如何制作时,唐布衣彻底神游天外,只觉得师弟竟能一气呵成说这么一箩筐话,咬字准、吐字清,唇齿喉舌配合得天衣无缝,来段大贯口岂不是轻而易举?自己果然没看走眼。
“大师兄,你还在听吗?这孵蛋的大略方法,是人都能猜着,至于能不能孵出小鸟来,全靠细枝末节定成败。”赵活发现他走神,扁扁嘴,不再继续讲。
唐布衣刮了刮赵活平坦的鼻梁:“术业有专攻嘛,关乎机巧之术,是师弟的专长,至于我嘛……”话音刚落,他便从窗口跃至屋外。
赵活对大师兄随心所欲的行动见怪不怪,也不管他去了哪,自顾自调适起孵蛋装置的温度。主掌伙房的师姐让赵活把装置搬到伙房里角落,如此一来,他可在帮工之余照顾蛋和雏鸟,为了不辜负这难得的好意,他要抓紧时间喂食,不能误了工。
少倾,窗口传来响动,那声响既轻又实,是轻功高手受身时的悦耳声响。
唐布衣走进屋,把手中包袱散开,里面装着各色昆虫,有蝗虫、蚂蚱、甲虫、金龟子等等,蚯蚓混在半死不活的虫群中,扭动着纤长的躯干。
赵活由衷庆幸自己不怕虫。
“给小家伙们开开荤,不知它们要吃多少,总之先带来了这些~”
大师兄果然灵巧过人,只消一小会,就捕到如此多的虫……赵活想起乡下老家散养的猫,它分不清人的美丑,愿意亲近赵活。有一阵子,赵活总从自己的口粮中省出几口,与它分享,不久之后,收到蚂蚱的遗骸做回礼。
赵活抓起一只死透的虫,凑近雏鸟,它“咔!嘎!”地怪叫几声,对面前的食物无动于衷。
“师弟,我告诉你怎么喂,借我你的宝贝小剑一用。”
“难道你要用小剑插着虫子喂吗?这不成……”那把小剑是赵活作为唐门弟子的身份象征,他总是格外珍惜。
“呃,我是借来削木头,快拿来啦,别婆妈的!又不是借你亵裤里那把。”唐布衣不耐烦地把手探入他上衣下摆,灵巧地摸出小剑,又在空出的后腰处拍了一把,激得赵活打了个踉跄。
“妈巴羔子,干嘛突然拍我一下!”
“喂……小娘子被我摸一把,都不见得有师弟的反应大!莫非许久未见,师弟已同我已经不亲了?”
赵活瞪了他一眼,还不都是因为你前些日子说了奇怪的话!赵活暗自埋怨道。
“哎,怎么这么凶喔!不跟你说了,快看。”唐布衣把两根树枝削薄,形似鸟喙状,夹起一条蚯蚓,凑到雏鸟嘴边,它伸长脖子,长大嘴,一口把蚯蚓吞下。
赵活瞪大眼睛道:“哦哦!这样小鸟就会误认为是亲鸟在喂食啊!想不到大师兄真有办法。”
“没虫子时,你也可以取生肉切细条喂,只要是肉,它们应该什么都吃。不过千万别喂太多。”
大师兄为何了解那么多?而且小鸟面对他时,叫声又柔又细,可说是莺声燕语,莫非……他真是鸟的同类?
赵活自觉这念头很愚蠢,了解鸟、亲近鸟的人何其多也,难道都是鸟的精怪?
那位熟悉鸟类的师姐便是这样的人,她瞧过这些蛋,根据颜色与大小,猜测它们是乌鸫或喜鹊的蛋,都是寓意吉祥的鸟。
不过,大师兄也了解雏鸟的食性,就算他并非妖怪,也理应知晓它们的种类,赵活本想询问此事,可刚开口,话就被他咽下去了。
唐布衣肯定又会拿不着调的屁话戏弄他,令他胡思乱想——可悲的是,赵活知道自己总会中招。
与其如此,不如保留一份期盼。再过些时日,雏鸟就会长出羽毛,到时自见分晓。
在日复一日的庸碌时光中,赵活期待着这一刻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