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太太端坐在镜前,从珠宝匣子里取了翡翠的戒指,翘起手指戴上 ,又用艳红的指尖从那堆五光十色的珠宝里捡出了镶着南洋珍珠的簪子在头上比了比,仍不甚满意,也许是身上旗袍的缘故。这件绛紫的布料原本有着金色光泽,是从江陵有名的布庄找熟人订购的, 昂贵自是不必说,单是有钱也不一定能拿到货品这一点就让她满意 ,不想好些年过去这布料竟也失了颜色。她不甘心,又起身走向自家的阳台,兴许是光线太暗才显不出布料的色泽,腰间秀着两朵雅致牡丹便随着身体的摇曳越发显的好看了。
“露丝,你看这件旗袍是不是有些旧?”她呼唤着家里的菲佣,现在台湾官太太们都流行找东南亚的仆人,于是她也不得不配了一两个,但总觉得她们粗笨,不比南方女人的麻利贴心,若不是政府迁到台湾如此匆忙,她本可以带走更多的东西和佣人,她皱了皱眉,由这菲佣的粗笨,想到来台湾后的不顺心,又至先生的过世,及至收入的整体收紧,顺着这条脉络追随下去,她愈发难过了。
“很美丽,夫人。您是要外出吗?”露丝用不太标准的国语说。
“是的,去汽车公司叫辆车,去徐太太府上。”她叹了口气,走过镜子,又细细的打量了一番,这是几个月来第一次受人邀请参加聚会,何况是曾经的好姐妹,那些烦心的事情就放在以后再说吧。徐妹在台湾首次宴客,不可丢了她的架势与身份。
回想在大陆的时间,若不是自己的提携与关照,徐太太---那阵的艺名是彩凤,也不会在香兰楼立稳脚跟,当然认识徐局长是后话了,但没有露面上台的机会,与徐局长的姻缘又从何说起呢?这么想来,自己也该是彩凤的贵人。不过,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这小妮子居然也开始走起好运,在徐局长的正太太过世后,原为小妾的她扶摇直上,成了有身份和地位的女主人。当然,这也是后来的事情了,若不是当初自己的提拔,哎,哎,怎么会有后来这么多的好事。这么一想,关太太的脸上又有了层红晕,发自肺腑的为徐妹感到庆幸。
徐太太的府上是在僻静的花园里,远远就能望见白色的欧式三层洋楼,庭院前有一片湖水,这洋楼就像只天鹅安静的浮在水面上。二三楼的阳台堆满了时兴的花卉,如同几只大花篮,挂在墙壁上。他们的车在大门口停稳,徐太太向司机付过了钱,独自向里走去。看见门口停放的汽车,今天参加聚会的人物不少呀,她心想。
还未进入门厅就听见徐太太娇俏的笑声传进耳,她顶着才烫的卷发,勾着眉,嘴上涂着厚厚的胭脂,将脸衬的雪白,身穿着鹅黄色的短式旗袍,紧紧的裹着她窈窕的身段,丰满的胸口上别着钻石胸针,闪闪夺目,藕白的手臂上套着碧玉手串,她亲热的上前挽起关太太。“姐姐,你看妹妹的府上可算是干净整洁?今天可是高朋满座,都是赶着来认识香兰楼名角的。”
“名角可是妹妹你呢,想当年你的一段《贵妃醉酒》勾走多少人的魂,那真是一段好时光。”
“姐姐又说笑了,我只是接了姐姐的班,若是没有姐姐的提携,我如何能认识徐局长?如今关将军也去了,单留下姐姐,好不凄凉,今天我们就热闹一会,把那些烦恼的事情全部忘掉。”徐太太笑盈盈的,拉着她进了客厅。
客厅里面已经坐着几位客人了,徐太太拍了拍手,“我们的名角“翩鸿”来了,大家今日可有耳福啦,可不许说我彩凤亏待了你们。”那几位客人,停下了谈话,把眼光全部停在了来人的身上。
关太太眼睛扫了一圈,地下了头小声的对徐太太说,“这怎么好,我一个都不认得。”
“哦,是了,这些都是政局里的新面孔,我也只有两三面之缘,聚会不就是要结交新朋友嘛,别着急,我慢慢给你介绍。”她按了按关太太的手,将她安排在了一位穿军服的男士身边。那男子黝黑,粗眉下长着一双三角眼,看起人来眼神像是在审问犯人,不住的打量对方,想从对方身上挖出什么秘密似的,直挺的鼻子,两片薄唇显得刻薄,他见关太太往这边走,立即起立,恭敬的将椅子拉开,示意她坐下。
"这是杨参谋,他可是认得你,不知你认不认得他?"
关太太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杨参谋殷勤的笑着,“我只在关将军手下做过半年,关太太不认得我也是正常。我可是关太太的戏迷,在香兰楼的时候就听过您的戏,那段“游园惊梦 ”唱的委实婉转动听,驻军起拔时正是您最后一次登台,我还遗憾再也无福听一曲了。”
“我这不就将姐姐请出山了嘛,下午我也开开嗓,这上半场我唱“贵妃醉酒”,姐姐唱拿手的“游园惊梦”,你们可别说我们姐妹俩小气。”她转过身,吩咐下人备茶,走的时候对关太太耳语了几句,“杨参谋如今正当红,还是单身呢。”说完轻拍了下她的手臂,就招呼其他的几位贵客去了。
关太太垂下头,呷了口茶,几位女客都穿着短旗袍,早知也让裁缝裁成实新样子,这布料颜色怎么显出了灰绿色呢?她扯了扯领口,原先也不觉得这里紧呀,现在却有些透不过气了。
杨参谋瞧着关太太的脸色泛红,笑着说“莫不是这茶饮的快了?吃块豆糕,缓一缓吧,发发汗会好一些。”说着用牙签插了块豆糕递给她。
她点点头,接了杨参谋递过来的豆糕说:“今天到场的几位客人杨参谋可都认得?”
他搓了搓手说:“那位穿翠绿旗袍的是张军长新找的姨太太,好像也唱过几年戏,今日是特地来拜会的。坐在她旁边的是财政部长的太太,极爱拿派头,连家里的仆人上街都要做车子的。站着门口的是王秘书长,那个腰杆粗壮的是他太太,听说她在家里是个母夜叉,从不让他单独见女人,今天也是为着盯住先生特地出席,真是可怜 。”关太太对着他笑了笑。
正当介绍的时候,徐太太又转到他们面前,冲着关太太挑挑眉说:“这么快就结交到新朋友了?我才走了一会儿,你们说什么悄悄话了?说给我也乐乐。”又用那丰腴的手去拍杨参谋的肩头,杨参谋摆着手道:“不过是为我们的名角介绍一下你可爱的客人们,这些人私底下从不来往,不知道你使了什么招数让他们都聚在了一起?”
她捂着嘴笑起来,“哪里有什么招数,她们都是我下午四点的牌友,今日不在牌桌上见面罢了。”
关太太道:“妹妹是个爽快人,自然有许多人愿意与她结交的。”
这时有仆人进来请示,各位客人是否准备妥当,可以入席。于是徐太太向杨参谋道:“我把姐姐交与你了,若照顾不周拿你是问。”杨参谋点头称是。三人便随着人流鱼贯进入餐厅。
只见这餐厅已摆了三张圆桌,大家你推我让的纷纷落坐,接着就有人送上菜来,先是燕窝羹,众人尝了纷纷说好,徐太太谦虚道:“如今家里新找了个南方厨子,专做宴席,大家若是有需要,我可派厨子去府上帮忙。”而后端起酒杯道:“此酒不一般,可是那年从大陆撤离的时候带来的,大家尝尝看。”众人一齐举杯,这酒顺滑醇香,如一股热流顺着喉咙流入丹田,关太太被劝着喝了几杯,慢慢觉着头有些发晕,脸上发烧。接着上八样主菜,且看是“红烧鱼翅,原壳鲜鲍鱼,三鲜瑶柱,芙蓉大虾,宫保兔肉,蒸熊掌,翡翠银耳,荷塘莲香”,又是两样烧烤,及至上了汤,众人已经吃不下了,仅动了一两筷,又端起酒杯开始敬酒。
杨参谋也端起酒杯向着关太太道:“今日有幸听关太太一曲,死而无憾,且敬你一杯。”关太太连忙饮下一杯。
徐太太听到了这话又笑着问:“那听我一曲呢?”
杨参谋连忙说:“也是死而无憾的。”
徐太太道:“那杨参谋得是属猫的,有九条命。”杨参谋忙给自己满上一杯,一饮而下,算是罚酒。
那位新晋的姨太太转到这桌来,向着关太太:“妹妹早就听闻姐姐大名,脑子里想了好些模样,如今见了更加亲切,我与姐姐算是有缘。”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下,末了将酒杯反转过来,里面一滴不剩,无奈关太太又饮一杯。
那王秘书长太太也隔着桌子站起来,粗声说:“我平日常与徐太太切磋牌技,她经常提起往日的风光,首推关太太为香兰楼的第一角。”关太太连忙摆手,却仍然抵不住这边的热情,再饮一杯,此时她已有些头晕目眩,连忙向徐太太求助,徐太太让仆人准备了盅热茶, 道:“这酒易发散,不一会就好了。”
杨参谋扶起关太太离了席,在旁边的软垫皮沙发上坐下,一只手摸到她的背上来回磨娑,不时问她是否觉得好些。关太太向前方看去,众人仍就推杯换盏,银质酒杯碰出叮当的脆响。她忽然看见香兰楼雕百花争艳的戏台柱子,细毛红毯,梨花木屏风后有拉胡琴的,拉二胡的,弹月琴的,吹洞箫和笛子的,小鼓拍板,小钹 ,大铜锣,应有尽有。她穿一袭桃红长衣飘然而至,抖动水袖,楚腰轻扭,向台下望去,台下一阵沸腾,鼓起掌来。她回了回神,发现徐太太正拍着巴掌,大声说:“我建议大家回到客厅,舞台已经搭好,好戏将登台。”众人听了,离开座位,桌上的珍馐美馔有大半未动。
回到客厅,舞台果然已铺上红毯,在角落里坐着一般乐师正在咿咿呀呀的调琴。徐太太走上舞台,婷婷站着,向众人道:“今天为了给大家助兴,我先唱上一段算是给姐姐抛砖引玉。”那胡琴师傅一扬手,流水般的调子就扬起来,杨参谋高声叫好。
接着锣鼓齐鸣,奏出一只“将军令”的牌子来。徐太太媚眼如丝,扮成醉态,弯下身去,将一只酒杯衔在嘴里,又将杯子掷在地上,唱了两句“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做几盅。”又东倒西歪的走了几步,忽然扑通一声坐在地上,众人纷纷笑道,原以为是装醉,原来是真醉了,徐太太歪歪扭扭的站起来,不好意思的说:“失礼失礼,还是让姐姐来唱“游园惊梦”吧。”说罢就让人给抬了下去,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关太太,关太太只得压住头晕,向台上走去。
她上台转过身向乐师点点头,那洞箫和笛子就响起来,起成“皂罗袍”的调子。关太太等箫声压下去,朱唇微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不对,这调子是不是起高了,她觉得胸口压了块石头,那酒劲又上了头,她头上渗出了汗,手心里也是黏黏的,这厅里的灯如同烈火烧的她睁不开眼了。
她又唱道:“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她觉着口干舌燥,嗓子像被利刃划开了般,她觉着之前吃过的豆糕黏在了喉咙上,堵得她无法顺气,真难受。
调子转到了“山坡羊”,她深吸了口气,开口唱:“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
她向台下望去,刚才那位姨太太是不是叹了口气?她现在又皱着眉头和财政部长太太低声说话,那财政部长太太在捂着嘴偷笑什么?她的脸烧起来。
“则索要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哪处言?”
她又看见杨参谋冲着她微微摇了摇头,哎呀,嗓子有些哑了,它是不是在发抖,什么时候才能完。
“——-泼残生——除问——天——天。”
她憋住了一口气,不行了,她的嗓子完了。完了。她捂住胸口,弯下腰去,乐曲停住了,台下人们发出低频的议论声穿过厚重的云鬓传入双耳,她想,完了,完了,她最后可依赖的骄傲随着这曲"游园惊梦"离她而去,从此之后她又是谁呢?谁又会记住她呢?
这时,杨参谋站起身来,鼓掌笑着"本以为关太太酒量不错,却也醉成这样,罢了,我看大家还是玩牌吧。"众人都理解的点头微笑。
关太太被扶下了台,瘫坐在椅子上,杨参谋凑到她耳边轻语:“去看牌?”关太太微微的摇摇头,杨参谋只得独自围观牌局。
直到傍晚时分,客人们陆续离开,关太太见最后两位客人走出了大门,才准备告辞。
徐太太道“姐姐先在这里等着,我让下人去叫姐姐的司机。”
关太太难为情的说:“自从将军去世后就不常用汽车,也就将司机解聘了。”
“那就派我家的汽车送关太太回府吧。”
关太太谢过徐太太,两人一起出了门,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一辆黑色汽车便开了过来,下来一 位司机将后座的车门打开,关太太坐好正要关门,徐太太又开口道:“姐姐可要对杨参谋上点 心,不要负了妹妹的一番好意。”关太太笑了笑,将车门关上了。
徐太太远远望见汽车出了院门,叹了口气,幽幽的道"可惜了。"而这股忧愁只在她心里停留了一炷香的时间,不久就被次日对舞会的憧憬打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