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隔岸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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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姆是英国文学史上备受争议的一位作家,虽然作品深受读者追捧,但评论界对其并未给予太高评价,不过毛姆对自己的认知特别清楚:通俗作家,二流水准。他的很多作品都被引进国内,尤其是以《人性的枷锁》《月亮与六便士》和《刀锋》最为耳熟能详。很多中国读者也是从这几部小说开始认识毛姆,殊不知毛姆写小说也是半路出家。他从小口吃,幼年生活坎坷,父母过世后被伯父收养。长大后做过会计、医生,后来才开始从事文学创作。
作为跨世纪之交的小说家,毛姆见证了工业革命带来的科技进步、物质财富的急剧增长,以及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极端失衡引发的两次世界战争。这使得毛姆早年就开始思考,西方社会物质繁荣之下深刻的精神危机,并试着为当时社会探寻一条终极的救赎之道。这种探索在《人性的枷锁》、《月亮与六便士》、《刀锋》中得到了充分体现。从满足于繁荣安慰的现实,到追寻内心的理想,再到救赎众生的灵魂,这三部小说见证了毛姆对人生意义的思考由浅入深,由物质到精神,由小确幸到大解脱的升华。毛姆虽然颇为愤世嫉俗,冷酷犀利,但他仍以文人特有的慈悲为大众寻求最终的灵魂安息之所。
一、《人性的枷锁》——打破人性的枷锁,成家立业,委身于世俗的幸福
该书出版于1915年,被称为毛姆的半自传体小说,因为书中主人公菲利普的遭遇,多半取材于毛姆个人真实经历。菲利普从小身患跛足,9岁时父母双亡,被伯父养育长大。伯父是当地专职的牧师,家里宗教气氛浓厚,耳濡目染之下,菲利普也开始信仰宗教,把自己人生的全部意义倾注在宗教之上,以抚慰自己因跛足而备受欺辱的稚嫩心灵。
当菲利普在圣经上看到:“你们若有信心,不疑惑,不但能行无花果树上的事,就是对这座山说:你挪开此地,投在海里,也必成就。你们祷告,无论求什么,只要信,就必得着。”以为只要对上帝心怀坚定的信仰,上帝就会治好自己的腿疾。于是每晚睡觉之前,跪伏在冰凉的地板上一遍遍祈祷。但一番折腾后毫无改观的事实,让他开始质疑上帝的存在。后来跟维克斯和海沃德一番畅谈,意识到不同国家不同时代的人信仰着不同的信仰或真理,宗教的权威性被大大削弱。如此看来,完全没有非得信仰上帝的必要,逐渐摆脱了宗教的束缚。
法国著名作家蒙田曾说:“我们并不是靠沉思冥想或凭我们自己的理解来获得我们的宗教信仰,而是由外来权威和命令强加的。”当这种权威和命令遭到自我的拷问时,对宗教的信仰就会变得相当脆弱不堪。菲利普起初就不是发自内心的信仰,但宗教的幻灭,让菲利普精神世界出现了巨大的真空。于是菲利普开始从爱情中寻找人生的意义。
与米尔德里德的交往,让菲利普的激情开始燃烧。他像着了魔一般对米尔德里德投入大量的时间、精力和钱财,但丝毫未打动她,反而一度被她蒙骗。爱情的幻灭,让菲利普痛苦不堪,不得不再度思考自我存在的价值。
毛姆深受叔本华的哲学思想所影响,叔本华认为,“欲望是人的痛苦根源,因为欲望永不能被满足。”而这一层层欲望,正是束缚人性的一幅幅枷锁。当菲利普摆脱了这些枷锁,开始追问生命的意义时,此时的毛姆只是给出了一个颇具存在主义色彩的答案:人生本无意义,委身于这种世俗幸福,又有何不可?正如文中菲利普所说,“曾经想要看透这生活的复杂与无为,勾勒出一幅精妙绝伦、美不胜收的人生图案”,到头来却发现“也许由出生、工作、婚姻、生育、死亡编织出的最简单的形状才是最完美的模样”。
此时的毛姆,在作品中展示了一种平凡人的幸福,符合世俗的价值取向,颇为中规中矩。此时的战争还未大规模爆发,虽迷茫但对现世仍抱有幻想。但他隐隐约约意识到,人生若是按世俗常理这么活下去,总感觉缺了点什么,人生的意义应不止于此,但摸索了半天,还是回到了原点。这种若有所失的感觉,在《月亮与六便士》中得到彻底的释放。
二、《月亮与六便士》——倦怠于安稳的生活,抛妻弃子,追求个人心之所向
若说《人性的枷锁》是在追求世俗的幸福,那《月亮与六便士》便是在追求人生的理想。书中的主人公斯特里克兰德已是不惑之年,原本事业有成,家庭幸福美满,但突然有一天却抛下这一切,远走他乡,去追求自己的艺术理想,即使忍受着贫困和饥饿的折磨也毫不在意。用他的话说:“我必须画画,就像溺水的人必须挣扎。”
当别人问他妻子怎么办时,他说他养了她17年了,她该学学自己养活自己了。问孩子怎么办时,他又说他们已经享受过很多人都未曾得到的幸福,会有人照顾他们的。这种动机和心态,着实不能被普通人所理解。但斯特里克兰德对于绘画的渴望,让他对世俗的享受毫无兴趣,他完全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之中。故事的最后,他流落到太平洋的一座孤岛上,远离了西方的文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主人公如此违背世俗常理的选择,其实与当时的社会背景不无关系。《月亮与六便士》出版时,正值1919年,一战刚结束不久。西方文明积累的巨大财富,被战争毁于一旦,这种由繁荣幻象破灭所引发的迷失感和虚无感,让越来越多的西方民众开始陷入自我存在的危机、思考人生的意义。于是毛姆在这本小说中以一种颇为偏激的方式,给我们展示了一种可能性:勇于追求自己的理想,不失为一种选择。
同时,毛姆还试着在小说中引入东方文化。太平洋上的孤岛和照顾斯特里克兰德的棕色女人,仿佛隐喻着遥远的东方有着解救众生的答案。虽然没有过多阐述,但是毛姆对人生意义的探讨,已经比之前更加深入一步。事业有成、家庭美满这种世俗的追求,开始让位于为理想而奋斗的人生。
虽然这种绝对理想化的偏激,迎合了读者求而不得的心理,给人们一种精神上的慰藉和憧憬。而想要真正地摈弃物质生活,追求自己的心之所向,却并非那么容易能做到。这更多的只是毛姆一个美好的愿望,对芸芸众生来讲,操作性不太强,所以为了寻找一种可以解脱灵魂的终极救赎之道,毛姆把目光投向了东方印度。
三、《刀锋》——超脱世俗,以赤子之心游历东方,悟得众生救赎之道
毛姆曾在《刀锋》完稿后说:“写这本书带给我极大的乐趣,我才不管其他人觉得这本书是好是坏。我终于可以一吐为快,对我而言,这才是最重要的。”毛姆在这本书中,为对人生意义长达一生的追寻,提供了一个颇让自己满意的答案。
书中的拉里是个飞行员,曾参加一战,自从战场上目睹好友惨死后,就一直在思考世间为何有恶,开始探寻人生的意义所在。他舍弃了体面的工作和漂亮的未婚妻,跑去巴黎看书学习,去煤矿打工,去修道院修行。但这一切都未能帮他找到想要的答案。他意识到从西方文化中无法寻得内心解脱之道,获得长久的安宁。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来到印度,见到了德高望重的甘尼沙大师,并在那里隐居下来。
在隐居的这两年里,拉里潜心学习印度古典著作,听从甘尼沙大师的教诲,修身养性。终于在生日那天,在山涧欣赏日出时,获得了贯彻肺腑的愉悦之感。这种超脱世俗的大欢喜,使他的灵魂得以洗礼,内心得以安宁,他终于“得道”了。他渐渐明白,“人类能够追求的最高理想就是自我的完善”,“尘世的幸福都是暂时的,唯有无限(梵)才能给人持久的幸福”。
《刀锋》出版于1943年,彼时第二次世界大战还在进行。历史的悲剧又在重演,毛姆已经深刻意识到,把幸福建立在对物质的追求上,只会导致欲望的扩张,从而一次次走向自我毁灭。亲历过世界大战和经济危机后,毛姆已经对西方资本主义文化失去信心,开始向东方印度文化寻求最终的解脱之道。
在书中毛姆对印度文化做了一番阐述。印度文化认为,要想获得持久的幸福,只有达到人梵合一的境界,超脱轮回,达到涅槃之境。那如何才能达到这种境界?就需要通过长年累月的修炼,也就自我完善。而印度文化提倡的节欲正好可以增强自己的精神力量,帮助世人早日得道,超脱轮回。
所以在毛姆看来,人生的意义就在于追求“人梵合一”的境界,并在这份追求当中不断自我完善,禁欲克己。这条路才是灵魂的终极救赎之道,才可获得长久的幸福,但这条路却是困难重重、并不好走,正如书中引用的那句印度古语:“剃刀锋利,越之不易,古语有云,得渡者稀。”
结语
毛姆对人生的探索随着阅历加深而愈加通透。从《人性的枷锁》,到《月亮与六便士》,再到《刀锋》,我们看到有的人被生活锤得遍体鳞伤后,发现人生本无意义,于是老老实实地成家立业,享受平凡的生活,满足于尘世的幸福;有的人则是果断抛弃了这份幸福,去追求自己的人生理想,即使被贫穷、饥饿、病痛折磨也在所不惜;而有的人,则是不仅仅止步于物质的充盈,理想的满足,而是着眼于灵魂层面的安宁,以空白之身、赤子之心游历四方,探索人生的终极意义。他们的一次次尝试,反映的正是毛姆内心的一次次求索。
而最后《刀锋》的出版也标志着毛姆为这份长达一生的探索,画上了一个句号。他从印度文化中,找到了自己追求的答案,为迷茫的西方世界开出了自己的药方。但是这份药见不见效,却是另当别论。但他在这条探索之路上,对人生进行的诸多思考,也给了我们一个认识自我、认识人生的角度。这份思考一直流传后世,启迪世人,让我们在人生迷途中,也能窥见些许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