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林书薇 图 | 摄图网
1
顾锦安回到柳树村时，正值黄昏，本应炊烟袅袅的村子，却望不见一丝人烟。杂草像疯了似的，长满每户人家的过道和庭院，像是许久未曾有人入住了。
顾锦安忙跑回家，发现自家门前也已是荒草连天，他一边用力拍打着木门，一边尖声喊着父母和娘子的名字。
无人回应。
顾锦安准备撞门时，门从里面忽然打开了。门内站着一位老婆婆，身子佝偻得厉害，脸上布满纵横交错的皱褶。
顾锦安吓了一跳，他还是头一回瞧见有人老到这种地步。
老婆婆颤巍巍地问：“年轻人，你找谁呀？”
顾锦安说出父母和娘子的名字。老婆婆指着西北方说：“三年前此地发过一场凶猛的瘟疫，我逃荒来到这个村子时，这里已是一个荒村了。你要找的人或许就在那儿。”
顾锦安顺着老婆婆的手看过去，瞬间面如死灰：“不，这怎么可能！”
老婆婆所指之处，是一个坟地，立着几十座没有墓碑的孤坟。顾锦安跌跌撞撞地赶过去，在距坟地不到两尺的地方，忽然摔倒在地。这一摔，他彻底崩溃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他越哭越伤心，越哭越后悔，当初与家人匆匆一别，竟成了天人永隔。如果早知那是最后一面，他应该会对爹娘和娘子态度好一些，或者，就不会有这次的紫山之行吧。
2
顾锦安上紫山，是为了不负众望，求取功名。
这要从他的出生说起，在他出生那日，顾家上空，忽然天降红光，镇上的人都说顾家后生定是文曲星下凡，将来是要做状元的。
他的商贩爹娘也深以为然，省吃俭用请来开蒙师傅，一心想把顾锦安培养成状元之才。
顾锦安也没让大家失望。三岁就能将唐诗三百首倒背如流，六岁就能赋诗，打败方圆百里的秀才，成为口口相传的神童。
所有人都认定顾锦安日后必能高中榜首，他却在乡试中，出乎意料地落榜了。
人们安慰他：“这就是个意外，人活一世，谁还没个意外，好好发挥，下一届状元就是你。”
然而，当顾锦安接连第二第三回落榜时，人们看他的眼神已经很不同了。
从小享受神童礼遇长大的顾锦安，如何能接受这种落差？他越是考不上，越想以此来雪耻，这时的他，很像在赌场赌红了眼的赌徒，不惜变卖一切家产，也要考考考。
然而，越想雪耻，却越考不上。直到家中卖光能卖的家当，再也无力支撑他科考，顾老爹才带他回到乡下，做起了走街串巷的货郎营生，勉强能糊住口。
因为家穷，顾锦安26岁还未娶上亲，恰好邻村有一个叫阿槐的姑娘，也是因为家贫，22岁这年还未出嫁。顾锦安的娘听说后，找邻居借钱买来几斤糕点，提到阿槐家为顾锦安求亲。
阿槐的爹娘很干脆就应下了。在双方父母的张罗下，两人在一个月后，便成亲了。
3
阿槐模样虽不出挑，胜在生得齐整，看着舒服。加上人也勤快，把家里家外都收拾得井井有条，闲时还会绣些针钱活，拿到集市上换些钱回来贴补家用。
顾锦安的爹娘都对阿槐赞不绝口。觉得顾家是上辈子烧了好香，才娶到这么好的儿媳。
顾锦安却越来越不开心，虽然搬到了乡下，还做起了货郎营生，娶了门当户对的娘子。
但，这都不是他想要的。他的生活看似离功名越来越远了，没人知道，功名已经长成一根刺，卡在他心里，遇上点风吹草动，就会隐隐作痛。
他到底还是不甘心。偶然听一位老人说起， 紫山中有一尾锦鲤，能满足人类的任何愿望时，他就跃跃欲试地想去试试：万一是真的，成功了呢？
家中听说他要上紫山，都没出声，功名不仅是顾锦安心中的刺，也是他老爹心中的一根刺。
他离家那日，阿槐特意早起，从娘娘庙求回来一个心形香袋，叮嘱顾锦安要仔细收着，说香袋能佑他一路平安。
顾锦安本想拒绝，娘娘庙的东西，假货居多，只能当个佩饰罢了。但他眼角瞥见阿槐的绣鞋上沾满泥草。想着她天不亮就起床，来回两个时辰才求来这香袋，心忽然就软了。
4
顾锦安花费一个月时间，踌躇满满地来到了紫山。然而，他在山上找了三天三夜，只见到一口干涸的水池。别说锦鲤了，连片鱼鳞也没能见着。
顾锦安颇受打击。
下山时，他也不知怎么的，就闯进了一片雪白的林子里。冷风和雪花扑在脸上，他不禁哆嗦了下。这才猛然从打击中惊醒过来，他竟然一脚从夏天直接踏入冬天！
顾锦安心中大骇，他试图走出林子，奈何怎么也找不到出口，入眼皆是望不到边际的白。
顾锦安非常绝望，在将换洗衣物全部穿在身上，还是被冻得抖如筛糠时，从雪地里走来一名年轻女子。她穿着一身玄色的裙装，长发在脑后随意编成一根发瓣，俏皮地垂在左肩。
顾锦安黯淡无神的小眼睛，瞬间被点亮了，他张开有些僵硬的嘴巴问：“姑娘，能告诉我，如何走出这片林子吗？”
“我是雪女，跟我走。”
那女子自称雪女，她只说了三个字，声音还有些冷。顾锦安却像得到特赦，喜滋滋地跟了上去。走了约摸有半柱香的功夫，眼前忽然出现一幢华丽的大房子，院门漆着触目惊心的红漆。
顾锦安总觉得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只好问雪女：“你要带我去哪里？”
“我们的王国，雪族。”
“雪族？”顾锦安相当震惊。他曾在上古的一些书中，见过对雪族的描述，据说他们的族人都拥有上古秘术，十分神通。
5
顾锦安发现雪族确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在这里，有终年不化的积雪，看不见老人。人人都像吃了不老仙丹，神清气爽，皮肤细嫩。
顾锦安暗暗称奇，为有机会走近雪族，揭开雪族的神秘而雀跃，他在雪族住了下来。
引他前来的雪女每日都会来看他，跟他讲些雪族的历史。
有一回，雪女临走时，赠了一包银两给他：“我族一年一度的考核眼看就要到了，你准备下赴考去吧。”
顾锦安有些犹豫，雪女叫他放心，雪王非常重视人才，绝不会埋没任何有才之人。
顾锦安便去了，这一考，居然高中榜首。雪王真如雪女所说，看重人才，对顾锦安委以重任。
顾锦安执著地考了十多年，都未高中，不想在这异域大放光彩，心中对雪王不勉生出了知遇之恩，干起活来也分外卖力。
雪王为了奖励顾锦安，还要把小女儿嫁给她。顾锦安这才晓得，雪女居然是雪族的公主。
娶了雪女，他就是驸马，状元加上驸马的身份，已足以让顾家扬眉吐气了。他只消点点头，就能终结长久以来的窝囊生活。然而，他的脑子里却诡异地闪过阿槐的脸。
他想起阿槐沾满泥草的绣鞋，想起无数个挑着卖剩的货担子进家时，阿槐总是满面笑容地迎上来，递给他一块打湿的毛巾说，累坏了吧，快来擦擦，喝口水。
想起他每回对自己的生活不满时，都会将仅有的书一股脑儿丢到门外，阿槐都会不动声色地捡回来说，相公，你是有才华的人，我相信终有一天，你会大放异彩！
顾锦安犹豫了。这一犹豫，他发现自己非常想家，想爹娘，也想念从来没有放在心上的阿槐。
顾锦安求雪女放他回家。
雪女问他：“你真的要放弃这里的一切，一无所有地回到原来的生活中？”
顾锦安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圆了状元梦，才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开心。因为，能与他一起分享这种心情的人，都不在这儿，他的身份也就失去了意义。
雪女大笑，笑得眉毛鼻子都挤在了一块，仿佛刚刚听到的，是一个很好笑的笑话。
6
顾锦安急切地回到家中，等待他的却是一村人冰冷的坟墓。
顾锦安悔不当初。他在距坟地最近的屋子里住下来，与他家的位置刚好相邻。每日种种菜，站在坟前和爹娘、娘子说一些从来没有说给他们听过的心里话。
天气好的时候，老婆婆会坐在墙角晒太阳。浑浊的眼光长时间停在顾锦安身上。老婆婆有一天起了兴致，问顾锦安：“你应该很爱你的妻子吧？”
顾锦安摇头：“我非常后悔前半生一心想要考取功名，错过了太多东西。没有和父母、娘子好好享受天伦之乐。”
说到这儿，顾锦安的泪水悄悄爬了满脸。
难道真是我做错了吗？老婆婆看着伤心的顾锦安，喃喃自语。
那天夜里，顾锦安在梦中见到了娘子阿槐，她虔诚地跪在一个身穿玄色裙装的女人面前，求道：“请帮我相公达成心愿。”
“你可知找我帮助，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那女子忽然转过脸来，顾锦安看清，她脸上布满了像树皮一样恐怖的褶子。
阿愧表示自己愿意付出代价。那女子交给阿槐一个香袋，说一年后，会来取走想要的东西。
顾锦安想阻止她们，奈何场景很快转到阿槐送他离开。因连发阴雨，镇上起了一场瘟疫，村里的人都死掉了。只有阿槐命大，侥幸活了下来。她为死去的人都立了坟墓。自己还在原来的屋子里独自住了下来。
一年后，那女子如约来找阿槐：“我来取我要的东西了。”
女子扬起手中的黑坛，撕开封口，一阵耀眼的红光从坛子里发出。红光过后，顾锦安发现阿槐瞬间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妪，那女子却变得年轻起来。
她看着阿槐说：“这就是你要付出的代价。”
待看清那女子的脸，顾锦安差点没尖叫出声，与阿槐作交易的居然是雪女！
原来啊，这世上并没有长生不老药，雪族的老生不老，不过是与凡人作交换，用别人的青春延续到自己身上罢了。
每隔五十年，雪族的人，都要找一个年轻人作交易，否则只能靠秘术维持短时间的年轻，但每使用一次秘术，都会给自身带来极大的反噬。
“后悔吗？”雪女最后问阿槐。
阿槐摇头：“相公能如愿就好。”
雪女大笑着消失了。
7
阿槐转而面向顾锦安：“相公，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能振作。既然昨日已经错失，不可追回，但来日仍可期。不要再浪费现在的时光，去做你真正喜欢做的事吧！”
顾锦安大叫着阿槐的名字从睡梦中惊醒，鞋子也顾不上穿，赤着脚就跑去敲老婆婆的房门。敲了很久都得不到回应，他用力撞开了房门。
老婆婆仰面躺在床上，双目含笑，身体却早已冰冷。
顾锦安哭着将老婆婆和村人葬在一处，随后从家中翻出一把已生锈的雕刻刀，离开了村子。
后来路过一个叫明月的小镇，因为喜欢镇名，就找了一间破庙留了下来，在明月镇，他拿起雕刻刀，开始雕刻一些小玩意。
在他极小时，原本很喜欢雕刻，老爹见识了他过人的天赋后，便希望他能考取功名，光耀门楣。
当身边的人都这样对他寄予厚望时，顾锦安便把考取功名当作毕生目标。但，他越想考取功名，却越是考不上。为了雪耻，这才陷入恶性循环，反而弄丢了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
阿槐说得对，昨日不可追，来日仍可期。他已虚度了前半生，后半生就做些喜欢做的事吧。
顾锦安把刻好的小玩意，摆到集市上，因他的作品融有自己独特的创意，因此，一摆出去，就引来多人围观。
时日多了，他的雕刻品在小镇引起轰动，他也因此赚到了第一笔钱，干脆租下门面，开了家雕刻品小店。
雕刻用的材料也从木头发展到金银等物，货品样式也大至家具，小到女子头上的发饰。
明月是慕名找到明月镇来的姑娘。顾锦安初见明月，以为是阿槐还魂了，细看才发现，明月的五官虽跟阿槐神似 ，却不是阿槐，明月比阿槐要漂亮得多。
明月毫不掩饰对顾锦安的欣赏。每当她笑盈盈地望着他时，顾锦安都会有种错觉，是阿槐在看着他。他会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她柔软的头发，待到惊觉时，忙缩回手。
明月却拉住顾锦安说：“我稀罕你，你把娶我回家吧，不要彩礼，不要三媒六聘，而且，我吃得也少，还会干活……”
顾锦安忍住笑意。他觉得明月说话很有趣，但，他还是不能娶她，他想到了阿槐。
当夜，顾锦安在梦中再次见到阿槐，他欣喜地向阿槐诉说自己的愧意和思念。阿槐却说：“因为放不下相公，才留下明月。你好好对明月，就是在好好对待我。”
顾锦安便娶了明月。经历过阿槐和爹娘的遗憾，他更懂得珍惜。他和明月一起用心经营雕刻店，给所有需要帮助的人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他喜欢听人们对他说“谢谢你，你太棒了！”这让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对别人有用的人。
前半生真是白活了，来到明月镇，才开始真真实实地活着，而且活得那么有滋有味。
明月看着顾锦安的变化非常开心。虽然她冒了很大风险，最终还是让顾锦安懂得了人生的可贵和意义。
找了个日子，她把顾锦安的爹娘接了过来，向顾锦安解释了事情的原委。
8
原来明月就是阿槐，雪女是她幻化出来的分身。她其实是深山里的一只兔子精，来人间这趟，是为了找顾锦安报恩。
顾锦安的前世是一个樵夫，上山砍柴时，发现了掉了猎人陷阱的兔子，也许是兔子的叫声过于凄惨，也许是兔子看他的眼神，让他想到了某个不可得的姑娘，他一心软，就放走了它。
重回深山的兔子，专心修炼，五百年后小有所成，能随心所欲地幻出人形了，便来找顾锦安报恩。
此时的顾锦安，已转世成为商贩之后，痴迷于科考，为了让他醒悟。她才利用雪族的特点和传说，先后化身阿槐、雪女和明月，设下瞒天过海的计策。
顾锦安所看到的荒村、雪族、还有他的两次梦境，皆是她用法术布出的幻像。那个村子的居民至今还好生生地活着呢。
人生啊，还是得找到自己真心喜欢做的事，才能活出自己的价值。如果你把别人的期待当作自己的梦想，终归会有梦想落空的一天，因为那毕竟是别人的期待，不是你的。
格格说
人的一生很短暂，抓住光阴将自己热爱的事做到极致，比活在别人的期待里，更有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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