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放假在家呆了几天,没有出过门。那天父亲忽然开口道:“明雨呢?你怎么不去找她玩,她也没找你呢?”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得打个幌子糊弄过去。
明雨是我小学同学,我与她六岁相识,想来认识十五年了。我们这个村同龄一起上学的一共五个女孩,有三个已经嫁人,还剩下我和她。
小学时我和明雨十分要好,十岁左右的年纪,灿烂笑容不染一丝杂质,那时候我和她形影不离,每每放假我也要去她家找她写作业、一起玩耍。父亲知道我出去是找她,也并不责怪我。每个假期,我们几乎都会在一起。
春天我们去翠绿的茶山,在茶香的怀抱里,互相比赛着摘茶。往往我在茶山这头,她在那头,我大叫着她的名字,她都以悦耳笑声应我;夏天我和她就去山脚下的小溪,解下彼此的头绳,低头弯腰处是河水缓缓冲过的黑发;秋天会去金色的稻田,以及那硕果累累的后山,树下是两个稚嫩期待的笑脸;冬天呢,则是不惧寒冷地欢喜地堆雪人。常常的“杰作”是歪歪扭扭,不规则的造型,我和她彼此嫌弃,却又不厌其烦地在雪地里闹腾。
记得小学毕业那年暑假,我和她骑着新买的自行车,兴高采烈地出发去离家二十里地的中学。一路上我们叽叽喳喳,许下对未来的期望。那时的眼中都闪着光,是自信耀眼,是纯真无畏。我们迎着风,并排着好奇地欣赏路旁从未见过的风景,时不时拨开并不觉得躁人的车铃,一路笑语盈盈。
2
那时候我和她都觉得,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是要一辈子在一起的。分水岭大概是初中吧。初中我和她分在了不同班,没有了之前朝夕相处的陪伴。
她大概就是现在常说的那种“女汉子”性格,大大咧咧,洒脱干净。那时候初中都流行拉帮结派,而她,却是自成一派,我们班好些个女生都是久仰她大名。她一向是我行我素,不听旁人非议,确是那种“大姐”的做派。
初中是寄宿学校,每晚还得上自习。那晚老师请假,班上几个活跃分子张头接耳计划着逃课。我只顾研究令我头疼的数学题,并没空搭理他们。忽然耳边听到“明雨”这两个字,我猛地抬头,明雨正站在教室门口,饶有兴致地和那几个活跃分子在聊天。
大概是感受到我的目光,明雨向我招了招手,我走了过去,她悄悄在我耳边说:“我们一起出去玩吧,今晚街上很热闹。”我望着她期待的眼神,犹豫不决道:“我就不去了,我……还得做作业呢!”
“做什么作业啊,回头你抄我的,难得今天我们两个班的代班老师不在。”
“明雨…… 要是明天老师发现了怎么办,逃课会通知家长的,你也别去了吧?”我近乎哀求似地看着她,她不屑一顾,盯着我,“你怕什么啊,就问你一句,你走不走?”
“我……我还是……不去了。”犹豫半天,才从嘴边吐出这几个字。
“那好吧,我走了。”她似是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我一眼。
我慢慢回到座位上,重新翻开数学题,却觉得犹如天书。我胡乱翻着,最后还是泄气地把课本丢在一边。嘴里咬着笔头,我有些懊恼地盯着窗外,静静等待着下课。
第二天一早,班主任就来到班上,黑着脸把昨晚几个逃课的人叫到教室外。我暗想不妙,果不其然,隔壁教室走廊上站着的正是明雨。
这一整天我都坐立不安,有意无意中都在躲着明雨,终于晚上熄灯时,我跑到她宿舍敲开门。看到是我,她似乎并不意外,不屑地朝我撇撇嘴:“咋啦?现在跑过来安慰我啊?”
我不说话,默默低头坐在床边,她又开口道:“没事啦,就是写份检讨嘛,就当练字了。”
我看着她无所谓的样子,忽然开口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特没用,特不讲义气?”我又低下头,不敢看她。她摸摸我的头,反而安慰我道:“你呀,就是胆子小,没事没事。”听她说出这句话,我如释重负,却又心乱如麻。晚上我和她挤在小小的单人床上,她分给我一只耳机,是当时流行的MP3,耳边流淌起《后会无期》《坏女孩》的旋律。
我望着她的侧脸,不觉思绪万千,不知什么时候,我不再在她左右,她所中意的,我也一点也喜欢不起来。
姣好的面容、优异的成绩让她在这个中学如鱼得水。相比之下,平淡无奇的我显得与她格外不搭,她如此明朗动人,是我万万不能及的。大概是看到她身边有了新的玩伴,我还停滞不前,便心有不甘。再由于我自身别扭的性格,与她竟有些疏远。
或许是我的成绩一直没有起色,明雨的妈妈忽然对我冷淡起来。青春期的孩子总是敏感的,别人的一句话、一个眼神总让我觉出其它。后来我便不再去明雨家,她大概也能察觉一点,便不再勉强我,而是一如既往地一放假就骑着单车出现在我家门口。
其实我心里也十分矛盾,曾经那么好的两个人,怎么可以说疏远就疏远呢?这么久以来,我一直都信任她、依赖她,好像她是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是我自私又固执的想法。
3
高中那几年,我和她相距更远。她以出色的成绩考入省里的高中,而我,则去了市里的一所普通中学。
某次回家的班车上,我无意中发现她也在。她安静地坐在最后一排靠在窗边,长长的黑发遮住了她脸上的表情,只剩下那柔和的侧脸。这样的她真好看,假小子已经长大了。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旁,伸出手搭在她肩上。她先是一怔,随后笑容满面。这一路上,我和她没有说太多话,我听着她手机里与我不同风格的音乐,安静地靠在她肩上,她也是累了,闭着双眼倚在窗上。这次的不期而遇令我感到些许温暖。我最好的朋友,还在我身旁。
进入高三,学业更加繁忙,进入一月一考模式。那次考试我考的不错,却被老师认为成绩有假,从老师的办公室出来,我默默走到洗手间,紧紧攥着衣角,硬是把眼角的泪水生生逼了回去。骄傲如我,怎么能接受这样的误解,那些挑灯夜战的日子也一并被否决。我慢慢掏出手机,犹豫片刻,还是给明雨打了电话,那头却是冰冷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我靠在墙上,呆呆看着天花板,若是你在,绝对不会让我受这样的委屈。只是,我们终究是分开的,就像两辆列车,已行走在不同的轨道上。
明雨也好像察觉出我与她之间微妙的变化,那晚,她发来一段长长的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不再无话不谈,好像隔了好远。但是,你是我不能丢下的人。对不起,我也矫情了……
如果问我是什么感受,那一定是恨不得连夜去找她,站在她面前,告诉她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谁说只有爱情是“只取一瓢饮”的,在我眼里,我和她的这份友情胜过太多太多……
4
高考那两天下了很大的雨,仿佛老天是要把我们这三年所堆积的不安、烦闷全都宣泄出来。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全教室楼都沸腾起来。也不在意这倾盆大雨,那些人就像脱缰的野马,大笑着跑出去。撑着一把伞,盯着乌泱泱的人群,那一刻,我特别想痛痛快快地淋一场,只是最后我还是捏紧手中的雨伞,默默离去。
“叮”地一声,手机显示一条消息:终于考完了,什么时候回家,一起吧?
看到是明雨,我随即打上一行字:好啊,记得叫我。
那个暑假,是我和她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暑假。我和她为了赚取生活费,去了她同学介绍的服装厂做小时工。每天站9个小时,是我和她从来没体验过的,厂里的饭菜很难吃,但不吃就会晕乎乎站一天,于是我们就逼迫对方把饭菜都咽下去。
那日休息,我和她回各自的学校领取报考资料。因不在一处,我和她没有结伴而行。回来时看她不在,以为她还有其他事要办,起初我并没有太在意。结果天都快黑了,还是不见她身影,我有点着急,打她电话是关机,便坐立不安起来。
这时父亲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说明雨在市里,你别着急,她已经在回来的车上了。我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纳闷他怎么会知道明雨的去向。
我远远在马路上望着,终于明雨在最后一辆班车上下来。我一路小跑迎上去,看到是我,她有些疲倦的面庞绽出一丝笑容。我问她缘由,她说在去学校的车上手机被人偷了,耽误了不少时间。我又问她,我父亲怎么会知道的,她一笑,“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好记性,竟然东拼西凑把你爸的号码给记住了,就用公共电话打给你爸啦,你的号码我都记不住呢!”
听她无所谓地讲出这几句话,顿时心里一暖,假装安慰地抱住她:“还好没什么事啦,不然我要担心死,人没事就好,我们会赚好多钱买个更好的手机的。” 她不会知道,当时我心里已经翻江倒海。大概只有她,能记住我父亲的电话号码了。
高考分数出来,她如愿以偿地进了一所二本学校,三年耕耘,终有收获,我也打心底里为她高兴。我盯着我的分数,自嘲地笑了。虽不是古人般十年寒窗,但一想到这几年的努力全都白费,还是不由地掉下泪来。晚上我顾自搬着小板凳坐在庭院里,明雨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旁。忽然她打破这寂静:“你这是干吗,不就是一次考试嘛。”
我扭过头看着她,固执道:“这不仅仅是一次考试。”
“你想,考得不好的不止你一个人,你现在这样又有什么用?”她忽然厉声道。
我见她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也不由得加重语调:“难道我就不能难过么?你考得那么好,我现在这种感受你怎么会懂?”
她似乎没有料想我会这样说,张开嘴,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停留一刻,她便走了。望着夜空高悬的明月,忽然觉得很讽刺,整个庭院异常安静,只剩徐徐晚风掠过树叶的“沙沙”声。
当晚,我就辞去服装厂的工作,收拾行李准备第二天回家。明雨因为与同学约好聚会,没有与我一道回去。她送我上车,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抱了我一下,我淡淡地和她告别,转过身,随着车走远了。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忽然摸出一张20元钱,钱里夹着一张字条,是明雨一如既往豪放不羁的字迹:乡下人,怕你没钱回家,你就收着吧!看着熟悉的字迹,我再也忍不住,掩面痛哭。
她总是这样,装作不在乎、不会关心人的样子,其实她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她把最好的、最温暖的都留给了我。
5
“爸,我出去了啊,我去找明雨了。”吃过年夜饭,我就照例去街上的超市。这些年,我和明雨唯一没变的就是每年除夕夜,我们都会见一面。超市的阿姨也认识我们,每年我们都会在这里买烟花,今年也不例外。
“嘭,嘭”,烟花绽放,绚丽的颜色映上我和她的脸。我抬头望她,一年未见,她消瘦不少,眉眼温柔,不似往常那般凌厉。
“我把《犬夜叉》看完了耶,你要不要看,我手机里有。”明雨开口问我。
《犬夜叉》是我和她童年最爱的动画片,那时每日放学后都会守着电视更新,忽然有天不知什么原因,不再更新了,便成了彼此的一个遗憾。
许是没有了幼时的稚嫩,也有不愿打破那时单纯印象的想法,我摆摆手拒绝。童年的喜好,现在不忍触碰,再去掀开,也不似往常的味道。
大概是没有话题可聊,我和她相约在王者峡谷。两局过后,明雨的妈妈便打电话催促她回家,她应允着。
我和她并排走着,彼此沉默,路旁明亮的路灯格外刺眼。
“这条路什么时候有路灯了啊?”我忽然打破这寂静。
“今年装的,你在外地,一直没回来。”明雨回答道,忽然她话锋一转:“你那时候走为什么不告诉我?”
高考那年暑假我和她分别后我就去了外地,没有告诉她。她对这个竟还耿耿于怀呢。
我满不在乎道:“怎么说呀,你马上要去上大学,我怎么忍心破坏你的好心情呢!”
她嘟囔一句:“那你也不应该不告而别啊,况且我们是什么关系。”声音很小,我还是听清了。
我沉默着不再应答她,顾自张望四周,视线消失在黑暗里。我和她都很有默契地走得很慢,每想打开一个话题,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合适,只得给咽下去。
“你到家了,那我走啦!”我笑容明媚的向她摆手。她亦没有挽留,给了我一个温暖的拥抱,便转身走了。
回去的路上异常安静,虽远处有鞭炮声,也掩盖不了这特有的孤寂。这条路我走了十五年,今后大概也不会再走了。这两年我和她联系甚少,偶有联系也只是无关痛痒的话题,慢慢地,大家越来越忙,她有她的学业,我有我的工作,彼此再无交集。当我和她不再旗鼓相当,这份友谊就不能继续维持平衡,我早该想到这一点的,不必再坚持抵抗。
长叹一声,我回过头忘了一眼,便继续往前走。
6
现在我和她各自忙碌着,各自成长着。有时想想,可惜吗?可惜。
她是我从幼稚到成熟,一路相伴的朋友。过往历历在目,记忆犹新的信誓旦旦。时间这个残忍的东西,在我和她之间划了一条长河,我在这头,她在那头,我们努力走向彼此站的方向,却还是被时间巨浪打散在一边。
一路走来,细数过往,只存感激。我和明雨,没有狗血剧情里的因男生撕逼,也没有面红耳赤的争吵,只是一点一点,就这样慢慢走散了。相互陪伴的温暖都是真实存在过,看过彼此最好的样子,也见过彼此最差的脾气。知你如我,还是希望没有彼此的日子里,一切都好。
那个洒脱不羁的你,简单明朗的你,我最亲爱的你,好像我们也只能到这里了。只是如今还会想到那两条被埋掉的项链、漫无边际的油菜花田,以及记忆中你阳光明媚的笑脸。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