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途中要穿过一个菜市场，市场以一个十字路口为中心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辐射出去，两个小老太太的摊位就在十字路口边靠东北方向的那个角上。两个小老婆儿六十多岁的样子，长相几乎一模一样，双胞胎吧？应该是。同样一米三左右的身高，同样的肉乎乎的圆脸儿，同样的慈眉善目，说话是同样的细声细气；更引人注目的是她们的言行举止那么默契，和顾客说话也好、收钱找钱、包食物的动作也好，没有一环断带，两个人的动作话语丝丝入扣，如同一个整体，总之，你分不清谁是姐姐谁又是妹妹。
她们的摊位就是一辆三轮车，车旁又支了一块木板，木板上放着案板、菜盆、面团等一应物品；三轮车上放着两个煤气炉，炉子上各放着一只黑乎乎的平底锅。两个人分工明确：一个专门负责看管炉子，并给客人拿食物、收钱找钱，另一个就只管不停地擀着面团做烙馍，若那管炉子的一时忙不过来，擀面的偶尔也会停下手里的活儿，帮忙收钱找钱。她们只卖两种早餐面食：菜馍和油馍。这两种小吃南方人可能听都没听说过，对于我们河南人，却是必不可少的早餐佳肴呢。菜馍的做法其实简单：先把面团擀成一个削薄如纸的圆饼，然后把拌好的各色生菜（一般有豆腐块、菠菜或玉米菜、粉条韭菜等，剁碎加作料拌成一盆）厚厚地摊在圆饼上，之后，再擀一个同样的圆饼覆盖在生菜上面，周围的边儿用手掌挤压粘合为一个整体，因为是生面生菜，饼又薄如蝉翼，必须十二分的小心，方能安全地把它运送到烧热了的平底锅里去，然后加热，烤熟。油馍更容易做一点。但是，这两种面食想要做的好吃，要求是很高的，有一定的技术含量，比如：放进平底锅后，多久翻一次？火候多大才不会烤糊？烤油馍放多少油才既不油腻也不太干？怎么翻才能做到外焦里软？会做和做得好，可能也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之一吧？
两个小老太太就这么几十年如一日地站在这个十字路口的角儿上做她们的馍，早起上学的孩子吃着她俩烙的菜馍油馍慢慢长大了，然后有一天，那些吃着她们的馍长大的孩子的孩子也该早起上学了。他们吃着美味的馍走在上学的路上，没有人关注制造了手中美味的那两个小女人，也不会有人知道，此刻自己手里的美味很多年前曾被父亲或者母亲拿着、走着、吃着......没有人去仔细观察她们的容貌，孩子们的爸爸吃着菜馍上学的时候，她们还不是小老太太，也许还有过青春。她俩皮肤都很白，面色红润，除了身材矮小，一切都很协调。声音温柔而圆润，笑容亲切中还夹着一点活泼和幽默。当她们还没有老去的时候，那集市上来来往往的过客中，也许还有很多人喜欢过她们，或者爱上过她们中的一个。可她们始终在这里，每天黎明时分，一个人骑着三轮车，另一个则坐在车上照看着她们的炊具。到了十字路口，两人卸下一应家什，摆好炊具，开始整个早晨的营生。直到太阳高照，连最爱睡懒觉的妇人都买好了菜、走过这里瞥一眼冷清下来的摊位时，她们才不紧不慢地，一边说着每天都会说的那些话，一边收拾起三轮车——早市，已经退潮了，她们要回到她们不知在哪里的家去，也许还来得及睡个回笼觉？
这两个像每天清晨都要出去觅食的小鸟一样的老太太，每次都让我想起英国小说里常见的老处女姐妹。老处女们总是形影不离，说话或者一唱一和，或者针尖对麦芒，她们似乎都靠着某种生活来源，过着中产阶级那种无需劳动就能衣食无忧、靠旅行取乐的日子。这对烙馍姐妹却一直过着自食其力的生活，每天看到的她们都在手脚不停地忙碌着，嘴里还不时和客人聊上两句。
有一件事令我很惊讶：之前我上班走的不是菜市场这条路，听人说她们菜馍做得好，特意跑来买了一个。负责收钱管炉子的老太太笑眯眯地看着我问：“放不放点辣椒或者酱豆？加点有味儿。”我说抹点酱吧。她涂完酱，把菜馍切做两半，又转过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说：“上班去的吧？我给你包上，好带。”我暗自疑惑，这看人也太用力了点吧？菜馍确实很好吃，菜的调料拌得也好，佐着酱豆，美味极了。等到第二次去买，这才解开了上次的疑惑。擀面的那位一直不停手地擀着，上次使劲看我的老太太见我走过来，没等我开口就抢先说：“上班去呀？还是光要酱豆不要辣椒对吧？我给你装上，来，放包里。好唻，走吧！”她一直笑着，顾自开心地唠叨着。我也不由地笑了，难怪上次那么使劲地看我，原来是要记住我的样子啊！每天早晨有多少食客啊，每一个都要记住，我肯定是做不到。只做一次生意就像熟人一样地开始关照你了。那天她欢喜的腔调，灿烂的笑容，一直感染着我，让我一整天的心情都像沐浴在阳光里 。
世界上有多少像这对双胞胎老太一样的人啊！他们倾其一生从事着一项单调的工作，那份工作是他们喜欢的吗？他们想过干脆丢下这份工作换一种生活吗？他们是出于生计还是乐趣才从事那工作的呢？没有人知道。但是他们一辈子都呆在一个地方，日复一日做着同一件事，每天走着同一条路，貌似重复着一成不变的生活。八零后九零后零零后的孩子，一定很难理解他们这种生活选择吧？我想，那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发现单调中蕴含着的乐趣和意义吧？那些看似重复的日子，其实每一天都是不同于前一天的新的生活，看到新的面孔，遇到新的见闻，思考新的问题，产生新的想法。如同每一天的太阳都是新的！清晨，我跟自己说：这是新的一天，虽然我仍旧是一个教书匠，仍然去同一个地方工作，看到的仍然是昨天那些面孔......但是，今天绝不是昨天，今天的生活绝不是昨天的重复，每一天我讲述的知识对讲台下的孩子们来说都是崭新的，每一天他们对我提出的问题也是不同以往的。如同那两个渐渐老去的姐妹，她们依然在每个早晨到来的时候，开心地把微笑洒向所有路过的人，那是因为看到她们笑脸的人一刻也不一样，正是这样的不同，才让我们的每一天都是全新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