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足了一时的口舌之快,却招致了一场非常的磨难。因为他们很快的就把我当成重刑犯,移往军人监狱执刑。
不论是何方神圣,一旦到了军监,必先通过一个美其名谓之考核的过程,而蹲满为期一月的考核监。唯有身临其境,才能真正领略到这个人间炼狱的残酷,是多么的惨无人道!
一列列水泥砌造,状若涵洞的矮屋。分隔成无数个不足三平方米的火柴盒般的迷你监房。里面除了一个粪桶,最多的时候要塞进去六个人。
这座考核监的最大特色是没有门窗,它唯一的信道是正面下方一个尺许见方的小洞,供犯人趴下来爬进爬出。看上去活似一个个钢筋水泥的大狗窝,曝晒在七月的烈阳下,足以把活人烤个半死!除了空间的极度狭小,其高度也极为有限,稍高的身材,就休想挺直腰杆,使人真正体认出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的真谛。一旦爬进这座牢房,只能蹲或坐,休想卧或立!汗如雨下的煎熬中,还不能闲着,因为成串的臭虫无所不在,必须不停的与之战斗。置身在这种人间炼狱中,连仅余的一点思想自由的空间也被剥夺了。原因是狱方规定,每天要完成一篇所谓『犯罪后的忏悔』,与每周一篇荒漠甘泉(蒋经国著作)的读后心得。
我头一天缴卷,总共写了廿三个字:
「我没有犯罪,也无从忏悔。只要能活着出去,我会讨回公道」。
缴卷之后,我有点后悔,心想:在这个节骨眼上逞强发狠,除了自讨苦吃,毫无意义。果然,第二天下午,我被押出监房。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被带到监房尽头一间小办公室中。
「请坐」。一位身着灰色便装,状至和蔼的中年男士向我让坐,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礼遇,我受宠若惊的一时手足无措。
「放轻松,我跟你是一样的,也是个受刑人,而且比你的境遇还糟」。说着,他递给我一支香烟。同时从一叠文稿中抽出我的卷子:「老弟,要认清环境,不能意气用事,否则会吃大亏。拿回去重写,天大的委屈都要认命」。接着他自我介绍姓陈,是和雷震同案,被判无期徒刑的政治犯(按雷震是当年第一个敢予公开为文批判蒋介石独裁的政论家)被派在考核监,协助处理受刑人服刑期间的考评。
「我看过你的案子」。他说:「很特殊,很无辜,也很无奈。但是现在你唯一能做的,就有一个忍字。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忍到了时候东山再起。」
一席话给了我很大的启示:「谢谢您!」。我起身由衷的向他深深一鞠躬。
「再坐一下,抽支烟再回去。」他递给我第二支烟。对一个犯人而言,有幸能在考核监里敞开来吞云吐雾,可是天大的恩惠,一个极尽奢侈的行为。我如获大赦般,感动得几乎掉泪。末了,我带着他的勉励与祝福回到牢房时,仿佛黑暗中捕捉到一片曙光!
此后一连几天的下午,我常被叫出去扫地。这也是考核监中的犯人们梦寐以求的差使。从挥汗如雨的人肉烤箱中爬出来,那种通体透心凉爽的感觉,恍若从地狱进入天堂。如能趁机捡几个别人丢弃的烟屁股,悄悄塞进裤裆,带进牢房过瘾,也是极大享受。
「不要急,慢慢来。」陈先生时常向我示意:叫我出来扫地,无非是助我逃避片刻酷热的煎熬,所以暗示我,不必扫得太快。
在这分同病相怜的友情扶持下,我挺过了为期一月的所谓「考核」,同时也从对方片段的言语中,使我茅塞顿开的认识了当时政治的丑陋与黑暗。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陈先生语重心长的:「一场无妄之灾,足以使你彻底脱离苦海。刑期一满,海阔天空,未尝不是一个生命的转机!」
「谢谢您的教诲。」他的话像暮鼓晨钟,惊醒我仇恨的迷思:「我觉得自己书念得太少。」我毫不隐瞒的告诉对方:「我打算利用这段时间多看点书,还希望您多多指导。」
「定下心来,先把身体练好,才能应付未来的挑战。」
「我会记得您的教诲。」
从考核监『毕业』,我被送进普通监房之前,陈先生就悄悄向我指点迷津:
「老弟,到了那边,只要安分,很快就会有转机。他们(指管理人员)一旦问起你能干什么,你千万记住,要说什么都可以干,包括挑土,捡石子。」没等我回过神来,就被关进了另一个牢房。
这显然是另一种宽松的囚禁模式,一旦被认为服刑态度良好,没有逃亡之虑,随时会被挑出去担任外役。凭劳力换取些许有限的自由,进而还有机会常到监狱外的新店溪中挖石子,趁机看看监外的花花世界。
在别的犯人眼中,显然我是个得天独厚的幸运者,很快就被纳入监外挖石子的行列。可是当我头一天背着箩筐,扛着扁担,满怀兴奋的跟着大队人马出发之前,我就开始后悔。原因是我发现一个个被晒得通体黝黑,一双双粗手大脚,几乎不成人形的伙伴,则不禁想起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何忍自我作践的大道理,因此我当场放弃了这个得来不易的机会,宁可继续蹲在牢房,静下心来看看书,写写字,练练身体,替将来的挑战未雨绸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