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月十七号,三十岁生日那天,他请了一个星期的假。
老板倒是挺爽快地答应了他,一来正值公司业务淡季,二来正好给他点时间,转换一下心境。最近公司有传闻,说他老婆跟着别的男人跑了。
一个星期该做点什么呢,他还没做好计划。第一天在家里收拾妻子留下来的东西,打算到时候打包一起,联系一下给她寄过去,“全部丢掉就可以了”,这是妻子的回应,但他还是觉得不妥,总得物归原主才安心。
朋友突然打电话来,邀请他一起去观看当晚的国际马戏团表演。
“听说是莫斯科来的皇家马戏团,今晚是最后一场表演了,我刚好要到了两张前排的票!”语气里透着得意。
“还是不了,我手头还有事情没做完,今晚可能抽不出空来。”听着对方兴致阑珊地挂掉电话,竟然有一丝情绪反作用下的快感。他窝在沙发里,一条一条删掉手机里他与妻子的信息与合照。
其实也没什么照片信息可删,他和妻子结婚两年,没有孩子,当初由老家的熟人介绍认识,半年后就确定了婚约,现在想起来,不过是河床上的两艘独木舟,用链条绑住以求平稳而已,如今解开链条,双方汇入不同的河道岔口,回归各自的速度,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2.
他最终还是决定去看那场马戏,一来觉得自己刚刚太过失礼,二来因为是莫斯科来的皇家马戏团。他踩着进场的点来到马戏团大门口,长长的等待队伍中,有一双手高高地朝他举起,是那位朋友。
马戏表演自然是十分精彩,现场的灯光及水雾效果也是一流,他的朋友是这方面的兴趣迷,正值青春芳华的年纪,所有刺激的事情都想尝试。他却无论如何不觉得精彩,当然,这应该是他的问题。
“接下来是压轴的节目了,千万别上厕所。”
“倒也不会,不过看完前面的已经很值了。”
舞台上是一个长、高十几米的金属支架,支架上放了一个类似四页扇的转筒,扇叶的部分被替换成了四个金属圆环,转筒的中间也是一个圆环,一个杂技演员在上面行走,慢慢带动着圆环,整个扇面开始转动起来。演员相继出场,钻到四个金属扇叶里,在惯性的带动下被带到支架的最高处,又随着扇叶的转动落下。
观众一片欢呼。
扇叶的转动变慢,慢慢停住了,一个表演者站到了在最高的圆环之上,俯瞰全场。场下突然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此刻应是本场演出的高潮了,他看到演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丝巾,蒙住了自己的双眼。
巨轮慢慢转动,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后来发生的事情,却成为了他毕生的阴影。
3.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紧盯着天花板诘问自己,脑袋不断浮现那个身影从十几米高处坠下时的画面,以及带有迟滞感的一声巨响。恐惧感从床底一层层地往上渗。“太不真实了。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他伸手看了下手机,凌晨三点,双手捂头,想让自己赶紧入睡,一个仿佛事先堆砌好的词汇却从指缝间钻入大脑,“谋杀犯!”他惊惶,睁眼的瞬间,仿佛看见一个身影正从十几米的高度从天花板上往床上坠落,他从床上被吓得一跃而起。
全场几千名观众,难道都是谋杀犯吗,这事想起来实在太匪夷所思。
不不,他掏出当晚的门票,这应该只是一纸契约,好比这张门票,就是契约的符号——意外并不在这个范畴里。他用拇指轻轻摩挲着票面,条形码处有些砂面的质感,片刻后仿佛让他的情绪得到了缓解。他点着了一根烟,就着夜色抽起来。
抽过烟,他心里平静了很多,把票根放回柜子里,既然睡不着,顺便把妻子的东西都打包完吧。
衣柜里三分之二的衣服,一些小物件,还有书架上去年十二月一起买的几本书。梳妆台上的东西不多,大部分都已经被她带走了。他把它们按种类装箱封好,再用马克笔写上详细的箱号,明细,末了汇总成一张表格。说来也奇怪,本来每日都会见到的物件,一旦打上“你的”“我的”的标签,马上显得陌生起来,就连用来封装的几个旧纸箱,都像是从未见过的新鲜物种。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和妻子的几张合影没装进去,两年前刚结婚的时候,拍了一组婚纱照,结婚之后一直放在床头柜里,照片都还很新。
该怎么处理呢,他一下犯了难。按说两个人的合照,尤其按婚纱照的性质而言,应该同属于两个人,但眼下硬要分出个“你的”“我的”来,难不成要拿把剪刀,把所有的照片一分为二?但稍一思索,便知这是一个烂主意,因除了人之外,背景应是共有的,把人剪开后,风景的部分应该如何权衡,不就说不清道不明了?
婚纱馆也是糊涂,应该给他们提上一条“所有洗出来的婚纱照均一式两份”的建议。如同结婚证、离婚证那般。
这么说来,和妻子的结合竟也像是某种形式的约定,他看着照片里的人,不过两年光景,竟让人觉得陡然陌生,不知为何,心绪一下又极度收紧,像黑暗中有人勒紧了一条绳索。
他翻出那张马戏团门票,不假思索地把它扔到马桶里,再大力按下冲水按钮,一个透明的小漩涡在他身体里扩展,又凭空消失。
呼,这下好多了。
4.
凌晨四点,还是没能睡着。他起床检查了两遍,确保没漏掉房间里属于妻子的东西,然后打开电脑,到网上订了一早飞巴厘岛的机票,不贵,却是很好的“不在场证明”,虽然基本上没有人会关心他的假期去了哪里。
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那位喜欢刺激的朋友。
“睡了吗?我心绪不宁。”
“刚好醒来,和你一样。”
“感觉没有依托,不停地在下坠,一张一张网把我接住,但最后都破了。”
“现在反而喜欢这种被束缚的感觉?”
“怎么说呢,人和人脆弱的关系…”十分钟后,又收到:
“我可以去找你吗?”
半个小时候,她出现在公寓门口,浑身湿透,他才知道原来外面下起了大雨。他放了热水让她去洗澡,自己在沙发上继续翻相册,思忖着照片的归属问题。
“所以传言是真的吗?你和你的妻子——”她穿着浴衣出来,正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指着地上那几个纸皮箱。
“喝点什么?”他起身去开冰箱,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都好,最好能让我冷静一下,现在脑袋闹得生疼。”
“是昨晚的事情吗?”
“一部分。”她接过递过来的啤酒,用力拉开,倒头将液体灌入喉咙内。“我说,真是对不起你啊,让你一起受这份惊。”
说完放下啤酒,扑进了他怀里。
5.
早晨八点四十分,他在沙发上绑鞋带,准备出发赶早上的飞机。朋友裸着身体从床上起身,走到沙发边,他搂过她细软的腰身,横卧在沙发上。
“算是补偿你受的惊吓了。”朋友嗤嗤地笑着问。
他突然想起妻子的纸皮箱还没寄出,两人的相册还没划分清楚去向,此刻正被朋友压在身下,像是另外一种符号。不知为何,心绪又一次极度缩紧。
他冲到卫生间,连续用力地按下冲水按钮。
一个透明的旋涡慢慢扩展,仿佛能看到那张仍漂浮其中的马戏团门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