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却说封肃因听见公差传，忙出来陪笑启问。……约二更时，只见封肃方回来，欢天喜地。众人忙问端的，他乃说道：“原来本府新升的太爷姓贾名化，本贯胡州人氏。曾与女婿旧日相交，方才在咱门前过去，因见娇杏那丫头买线，所以他只当女婿移住于此。哪里是在意你的女婿，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甲戌三月廿四日夜。……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又寄一封密书与封肃，转托问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封肃喜的屁滚尿流，巴不得去奉承。真真好个屁滚尿流，俗不可赖。如今遇到天上掉馅饼之美事，睡熟了恐也笑醒。甲戌三月廿四日夜。便在女儿前一力撺掇成了，乘夜只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去了。雨村欢喜自不必说，乃封百金赠封肃，外谢甄家娘子许多物事，令其好生养赡，以待寻访女儿下落。封肃回家无话。
却说娇杏这丫鬟，便是那年回顾雨村者。因偶然一顾，便弄出这段事来，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谁想他命运两济，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载，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正室死得正是时候也，呵呵。雨村便将他扶侧作正室夫人。.正是：
“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何错之有，求之不得才是。甲戌三月廿四日。
……
那雨村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红楼》之厚黑学。此古今枭雄共有之禀赋也。看今日官员一旦下台，便委靡沮丧，兴人走茶凉之叹，不及雨村多矣。戊寅春二月。交代过公事，将历年做官积的些资本并家小人属送至原籍，安排妥协，却是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那日偶又游至维扬地面，因闻得今岁鹾政点的是林如海。
…… 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无子，故爱如珍宝，且又见他聪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何叹之有？杜 诗云：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两相比较，嫁比邻总是好些。倘若今日，生女大可弹冠相庆，待价而沽，若傍上官僚富贾自是可以鸡犬升天，如海忒无见识。戊寅春二月戏言。
……
这日，偶至郭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忽信步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的有座庙宇， 门巷倾颓，墙垣朽败，门前有额，题着“智通寺”三字，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曰：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的确如是，看透世情。甲戌三月廿四日。
好联！倘今之大小公仆俱将此联悬挂与办公室，每日默诵，胜“难得糊涂”多矣。戊寅元宵。
……
雨村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子兴道：“倒没有什么新闻，倒是老先生你贵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雨村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子兴笑道：“你们同姓，岂非同宗一族？”，雨村问是谁家。子兴道：“荣国府贾府中，可也玷辱了先生的门楣么？”雨村笑道：“原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不少。自东汉贾复以来，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谁逐细考查得来？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发生疏难认了。”……余读此节总想到今之世人往往喜好攀亲，尝曰某某政府官员是其远亲家门云云，欲引他人艳羡，实恶俗不堪，不值一哂。甲戌冬月。
子兴笑道：“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及先年那样兴盛， 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对照当前，焉能不兴浩然之叹。家族如是，国亦如是，所谓成俭败奢之理。甲戌冬月初十。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雨村听说，也纳罕道：“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门不知，只说这宁荣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诗礼之家岂就定善教育？近闻多少为人师者桃李天下却教子无方，好不令人嗟叹。甲戌冬月。
……说来又奇，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现在的某些女子实在愧对此赞。甲戌冬月。今日能堪此评的清净女儿不多见矣。戊寅正月十六午后。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 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疑了！……
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此一番宏论，玄机重重。展读数遍，觉颇有道理。戊寅正月。
……
雨村笑道：“去岁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府处馆。我进去看其光景，谁知他家那等显贵,，却是个富而好礼之家，倒是个难得之馆。但这一个学生，虽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的还劳神。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读甄家小儿此番痴话，抚卷而笑。看社会中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官吏贪婪，公款玩乐，不禁提笔为某些官员改此段文字曰：“必得两个小姐陪我喝酒唱歌，我方能处理公务，办事效率也高；不然我心里痒痒难耐，也懒得办事。”戊寅正月十六午后戏笔。……他说：‘急疼之时,只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便果觉不疼了，遂得了秘法，每疼得极时，便连叫姐妹起来了。’竟有此等效验，呵呵。你说可笑不可笑？”
……
雨村忙回头看时—— 要知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此回文字中两小儿对“女儿”之言论，别出心裁。读之莞尔。庚辰二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