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姥姥后半生的开始,过了满月就被抱给姥姥,儿时不懂体会姥姥生活的滋味,只知道“姥姥这,姥姥那”,肆意享受有姥姥的幸福。
长大后很想了解姥姥的前半生,于是询问姥姥,她也乐得和我讲。八九岁的时候,日本人路过村子,姥姥的爷爷就带着一家老小躲在祖坟地里,一家人生死在一起,对列祖列宗也好有个交待。不过,还好,平安度过。后来,姥姥嫁给了姥爷,她比姥爷大四岁,嫁给姥爷时,姥爷家家境不错,但解放后被划成富农,从此,隐忍成了姥姥半生的修炼课。
姥姥生下一男三女,我的妈妈是排行老二,舅舅作为唯一的男丁自是娇气一些。自从成为富农之后,姥爷就告诉一家人,出去之后“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就是别人堵着家门口骂,也不能出门。全家除了妈妈被逼变得像女侠一样,其余都更加的温和而敦厚。姥姥是其中的佼佼者。姥爷本是精明强干之人,可一辈子都不得志,脾气也变得暴躁,姥姥更是被生活两面烘焙。
姥爷和妈妈是挣公分的主力,因为姥姥是小脚,地是不能下了,但家里的一切都是姥姥,洗衣,做饭,喂鸡喂鸭。赶到农忙时节,姥姥也会参与简单的劳作,堆稻秸。直到八十多岁的时候,姥姥颤巍巍地还是立在门口帮舅舅堆着。日夜操劳,姥姥干瘦如柴,一双大手有些不协调,双手黝黑干枯,她经常拉着我的手摩挲着,“小孩的手就是嫩!”
我从小到大都喜欢牵姥姥的手。
小时候,在姥姥家住想妈妈,经常牵着姥姥的手走过村西口的石板桥向北望,看看妈妈会不会来接我。走得累了,我就哄姥姥:“姥姥,姥姥,现在我小你大,你先背我,等我变大了,你变小了我再背你。”儿时不知有生死,直到我站在姥姥的坟茔前,喊一声姥姥,却再也听不到那一声带着叹息味道的回应“唉~~”!
姥姥嫁没嫁给爱情,我不知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但姥爷的确也不是个很体贴的丈夫。妈妈和两个姨姨都说姥爷爱吃独食,除了会分给他的小女儿一点,家里的好东西基本都进了姥爷的肚子。姥姥总说:“家里的活全靠他,他不吃谁吃…”二姨看着姥爷吃烧饼加肉馋嘴,问姥爷这是什么?姥爷说是屎。每当回忆往事讲到这里,姥姥都会笑,但也会抱怨姥爷几句,其实姥姥也不会真吃,她还是希望姥爷让让她,只是,姥爷仗着自己年岁比姥姥小,直接跳过而奔赴美食了。后来几个女儿都成家立业了,姥爷带着姥姥就住闺女家,不消说还是为了吃的,姥姥就这么跟随着。
“从前的日子很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相伴,即使是苦涩的,姥姥也心甘情愿,他们从未生离,可怎奈死别?
姥爷心气高又不得志,常常郁郁寡欢,抽烟过多就导致肺病缠身,走的时候六十岁出头,姥姥年寿九十三,独自生活了三十多年。出殡那天,直到姥爷的棺木抬出庭院,姥姥一下子滑落在地失声痛哭:“老头子,你这么早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可怎么活?”所有的亲人都去了坟地送姥爷最后一程,只剩下姥姥一个人倚门哭泣。我那时还小,看到姥姥第一次哭,也不懂得安慰,只是跟着抹泪。可是,我自此知道了,原来人是会死去的。
妗子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舅舅是四十岁上才娶的妻,可妗子习惯性流产。有一次孩子都已经成型了,还是男胎,可还是没保住。乖戾,暴躁,辱骂舅舅,指桑骂槐,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口。有姥爷在的时候,妗子还好一点,现在只剩姥姥一个人,姥姥总是把门紧闭,什么时候结束姥姥再出门干活。
姥爷走后,姥姥烧香更勤了,每逢初一十五,每逢庙会,每次去烧香,看香的师傅都说姥姥修得好,已经修好了莲花台,百年之后就可以享福去了。姥姥自是高兴。
妗子和舅舅四处求子,求到菩萨这里,师傅告诉她要积口德,行善事。从此,妗子一改往日的冷漠刻薄,姥姥只是还像从前一样忙碌不停。也奇怪,妗子后来有了两个女儿,虽然没有儿子,可一家人还是齐心协力地拉扯孩子长大,我大妹妹更是娇养,因为她给这个家带来了太多无法言说的幸福!没有男子传宗接代,姥姥信命!这倒也乐得自在。
表妹们渐渐长大,姥姥自己一个人也经常走闺女。暑假大都在我家。每年我都会早早地让妈妈把姥姥接过来,每次上学前我都会布置任务:把饭和水果全吃掉。放学回家发现水果纹丝不动,我就指着墙角,“呵斥”姥姥:“怎么那么不听话,姥姥,罚你站墙角。”姥姥迈开小脚丫,慢跑到墙角立定,求饶着说知道自己做错了,每当这时,祖孙二人都是哈哈大笑。
姥姥爱穿不爱吃,最喜欢大红色,她总认为吃东西太浪费了,穿得好看大家都知道,吃得再好吃也没人知道。我经常和姥姥辩论:论吃的重要性。我还自创“八仙过海”——其实就是扬州炒饭的基础上再加几样水果,凑够八样——让姥姥品尝,可是也没有怎样。
姥姥还爱看戏,小姨家附近建庙要唱三年,恰逢我上大学在附近,没课的时候陪姥姥看戏,咿咿呀呀,实在难听,可姥姥津津有味,知道我不懂,还耐心讲解。间隙我去给姥姥买年糕,看着姥姥手里拿着年糕,使劲地咬着嚼着,我忽然发现,我长大了,姥姥变小了。我们在一起时说起过去,常常笑彼此的糗事。
姥爷让姥姥去东地摘菜,姥姥一上午愣是没回来,原来找不到自己的地怕回家挨吵就坐在地头乘凉,姥爷去找,一看哭笑不得。
村子周围都是水稻,夏天的时候蚊子特别多,姥姥就找两个塑料袋绑着我的腿,一红一绿,一绿一蓝,千奇百怪。
可是我最怀念姥姥给我念的童谣:
小鸡嘎嘎,好吃黄瓜,黄瓜有水儿,好吃鸡腿儿,鸡腿有毛,好吃仙桃,仙桃有核(hu),好吃牛(ou)犊,牛犊撒欢儿,撒到天边,天边告状,告给和尚,和尚念经,念给唐僧,唐僧打卦,打给鲢鲅,鲢鲅凫水,凫给小鬼儿,小鬼…,……,他爹碾场,碾给他娘,他娘纳底儿,纳个小喜儿,小喜儿…,眼睛扑棱扑棱。(残缺)
不知道多少个日日夜夜都是在这个童谣里,姥姥拍我入睡。
如今姥姥假牙都带了好几年了。
此后,我考研,学习,去异乡求职工作,自己一直拼命向前冲,姥姥终究被我遗忘在遥远的故乡。
再次回来是因为知道姥姥得了癌症,肺癌晚期。姥姥怎么会得癌症?怎么可能?生活就是这样的毫无预警。所有的人都回来了,姥姥虚弱地躺在床上,下地已经很困难。小姨告诫我不可以哭出来,二姨还像小时候一样唱着不着调的歌逗姥姥开心。
姥姥活得明白,自知大限将至,不害怕是假的,所以三个女儿轮流看护。姥姥走得那天,妈妈在身边,妈妈说姥姥像棉花一样瘫落下来。
轻悠悠的,姥姥这一辈子都是轻悠悠的。好怕打扰到任何人的清梦,姥姥一直蜷缩着过了这一辈子!
姥姥,求求菩萨,下辈子寻个好去处再转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