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林。”楚河无风的夜晚特别闷,压得人喘不过气。不过,对比于沉闷的天气,让蒋林措手不及的还是大半夜忽然在床边自言自语的蜀羽微。
“你能不能像个正常人一点?”蒋林想爬起身,衣服却被坐在床边的蜀羽微老实不客气地压在了身下。蒋林翻翻眼:“你起开。”
“小林林。”蜀羽微没有站起来,只是抬了抬压着蒋林衣服的腿,“我又做梦了。”
“梦到陆少游提着你的人头?”蒋林收了收衣服,没好气地说。
“我梦到北山山巅,有一片无尽雪原。”
“这不是梦。”蒋林走下床,“北山异景中的寒霜雪域。”点着了桌上的蜡烛。
“我知道寒霜雪域的传说。”蜀羽微四仰八叉地躺在蒋林床上,“梦里四周都是白茫茫的雪,但我却很清楚那就是北山之巅。”蜀羽微的目光放空,似乎又回到了梦中,“雪域里有个人一直站在我面前,那个人时而穿一身白衣,时而又是一身黑衣。”
“你看见黑白无常了?”蒋林挑眉。
“应该不是。”蜀羽微摇头,“那个人给我的感觉并无恶意,好像还能感觉到那人身上有点正气凛然。”
“你没事少看点志怪话本。”蒋林把蜀羽微推到一边,“这世上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让你遇上怪异之事……”
“今天陆府门前遇上的那两个人呢?”蜀羽微忽然问。
蒋林的动作顿了顿。
“楚河这个方寸之地……”蜀羽微伸手向前,“到底会有多少的不可思议以及隐藏的秘密?”扭过头看了看蒋林,拍了拍床,“一起睡?”
蒋林看了看蜀羽微,一把扛起扔到门外:“滚。”
蜀羽微拍拍衣服站起来,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客房。
“夜深打扰,望二位见谅。”蜀羽微敲开了客房的门。
房内没有一丝动静,回答是无声的寂静。
蜀羽微眉头紧皱,走进房内。如他所料,屋内空无一人,那两个于楚河内凭空出现的怪人,如今又凭空消失。
【云尘·楚河·念君亭】
夜幕深,华灯上。被世人遗忘的楚河,终于有了尘世的气息。楚河北山念君亭,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楚河。那条由前几任楚河令修建的人工运河像一个玉环,轻拥楚河。而今运河边上已被人点上明灯。
这两岸的灯火把楚河装饰成略施粉黛的佳人,恬静而温和。
他白衣翩翩,月光在他脚下碎成残影。他有美酒一壶,一壶喝不完的美酒,他亦千杯不醉,自诩酒中仙人。若非眉眼挥之不去的轻浮,应是世上最有魅力的男子了。
来人正是酒徒老白,他身后跟着如同冰山一座的若暝霏。
老白望向亭上牌匾,轻吟一句:“好一个念明君之亭。”
若暝霏置若罔闻,他在俯瞰楚河,深夜的楚河如同略施粉黛的佳人倒映在他眼中。他此刻恬静而温和。
老白问:“此刻眼中的楚河是怎样?”
“荒凉。这便是人间吗?”
“这便是人间。”老白指引若暝霏的目光寻到一处,笑着说:“你看那是什么?”
若暝霏目光所及,是零星未熄的烛火,简陋的茅舍群落。他朝老白投来疑惑的目光,却一言不发。就若暝霏而言,似乎多说一句话都是浪费体力。
老白问:“以你目力,可能看出屋内何人?”
若暝霏答:“是些青壮年。”
老白说:“不错,青壮年。楚河多老弱妇孺,一路走来,你可曾见到诸多精壮男子?”
若暝霏摇头。
老白的声音忽然缥缈如烟,如梦如幻:“楚河,陆府。荒无人烟,多老弱妇孺留守。北山横断,一分为二。”他凝注着若暝霏的眼睛,缓缓说:“这些青壮年,实为外来人口。”
若暝霏抿紧嘴唇。
“我想每个人心中都会有重要之人,无关血缘。”老白轻点若暝霏的胸膛,一字一字说:“这,就是家。”
仅一瞬,若暝霏的脑海闪过诸多面庞,那些一路施与他恩惠的人,最终定格在赤红长裙的女子身上,只可惜他已忘了她的样子。
“他们的家却不在这。”老白的声音再度悠悠升起:“有些人啊,甘愿为了美好的小家,造福更好的大家。他们平凡得不行,在你我眼里尚如蝼蚁。但有了他们,楚河才会有变得更好的可能,这是你我都无法办到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事。”
他轻拍若暝霏的肩膀,轻叹一声:“若非生活所迫,谁愿背井离乡?暝霏兄弟,每个人活着都实属不易。”
随着明月高悬,最后一盏灯火也在茅舍内熄灭。夜更深了,若暝霏的瞳孔也更为深邃。
楚河的夜色不会掩藏于人们的睡意中。有人执灯踏月而出,灯火似与明月争清辉。若暝霏被这豆微光吸引,隐约看到这张女子的脸。月也柔和,光亦清微,那女子算不上美,淌在她身上的月光却变得既柔且媚。那女子乍看之下俗不可耐,但却越看越有味道,她的穿着打扮,她的一颦一笑,无不牵动男人的眼睛,无不撩拨男人的心。人欲是俗,人性也俗。
她似乎在等着谁。
有人来了。他低着头,像极了驯良的狗,这样的人怎可有直视他人的勇气?女子毫不在意,嘴角勾起的微笑如月光温柔。她牵起他的手,慢慢地走回精致的小楼,动作轻柔,生怕惊碎了男子懦弱的心。
“钱在人间是最好的东西。”老白忽然开口说,“出舞两美人,飘摇若云仙。留欢不知疲,清晓方来旋。”
若暝霏紧皱眉头,满脸疑惑。
“哈哈。”老白朗声笑说:“忘了你听不来文绉绉的话,你方才见到的女子正做着出卖肉体的交易。有了钱,不只能买到食物,还有美酒,甚至是女人。”
老白拿出酒壶,猛灌一口:“就男人而言,世上已没有什么能比女人更好。所谓活着,不就是吃喝拉撒风月享乐。”
若暝霏仍旧不语,只因他还未经历,只因他还不懂情爱的真义。
若暝霏说:“她心里难道不会难受吗?换我,我绝不愿意!”
老白嗤笑一声:“你也看她不起?”
若暝霏空洞的眼眸对上老白眼中的澄澈,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觉得会在对视中败下阵来。
老白又喝了一口酒,一呼一吸,酒气氤氲:“我不问凡事的因。她们不抢不盗,不争不杀,不伤天不害理,这便够了。你可知这样的人从远古便有,往后也不会灭绝,只要还有人,只要人还有欲望,她们就会一直存在下去。”
若暝霏还想反驳什么,可他眼角余光正瞥上那栋小楼。
男子已出来了。他的脊梁虽不正直,但他抬起了头,终归是有了人样。若暝霏的喉头像是被什么哽住,那些反驳的话一字也吐不出来。
“哈哈哈,那小子真够快的!”老白忍不住笑出声,随后拍了拍若暝霏的肩膀:“何必在乎凡事因果,这只是人间的冰山一角啊暝霏兄弟。”
“所谓人间啊,不自己走一遭又何来的人间?你从别人口中得来的人间,也不过是别人的人间。”老白收起笑脸,语重心长地说:“你还年轻,有大把的时间去感受人间的不可思议。我不问你缘何变得如此颓丧,你要死,我绝不拦你,你要活,可随时与老白共饮一杯。”
老白缓缓说:“但我奉劝你一句,楚天阔不是谁都能降服的,至少我不行。若你有自信,大可在我手里走过三招,三招能过或可一试,三招未过只能说你自寻死路。”
若暝霏空洞的眸中隐隐有光,但他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你都听到了。”
就在今日傍晚时分,「杏绝」晴渝以秘法对若暝霏下达第一个任务:降服隐藏于陆府中的楚天阔。
自登上北山念君亭,若暝霏就该知道老白的能力,事无巨细,秋毫入目。区区传音入密,在老白耳前确为不值一提。
老白不说话了。他将酒壶递到若暝霏面前,轻声说:“喝一口?”
若暝霏笑着说:“谢谢。我不喜欢酒的味道。”
老白愣住了,若暝霏很少笑,不,应该说从未在他面前笑过。他收回酒壶,淡淡说:“这样啊。有机会要尝一口,男子汉大丈夫,喝了酒,才能昂首阔步行走天下。”
“好。”若暝霏轻声说。
“走了,那女娃还在等我共度春宵。”老白挥手作别,他轻声一笑,仿佛自嘲:“这人老啦,就喜欢多管闲事。”
老白已走远了。若暝霏从怀中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他打开盒子的动作很慢,仿佛里边藏着稀世珍宝,盒里安静的躺着二十支「极乐死」。他用火石将「极乐死」点燃,一股奇异的香味勾动他的心神,迷醉他的感官。
他慢慢地吸了一口,又慢慢地吐出一口烟气,眯着眼的样子真是舒服极了。
此刻,他已忘了生死。
若暝霏在念君亭坐了很久,手中的「极乐死」早已燃尽,天边的朝阳正缓缓升起。
天亮了,老白是否如愿度过了一夜美好的春宵?
若暝霏又笑了。他将银伞束于背上,而后从北山一跃而下。
他的瞳孔不再空洞,那里装着一整座陆府。
天青色的披风,正于逆风中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