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年以前,老家农村种田种地,很少用化肥,集体的田地肥料,都靠绿色的有机肥来供应。原来没有分田到户,所有的田地都是集体所有,大家一起劳动,一起休息,也一起共享劳动成果。
贫富差距不太大,有劳动力的家庭,日子相对要优于没有劳动力的家庭,特别是那些孩子又多,劳动力又不强的家庭,一般会沦落成超支户。
超支户,对于现在的孩子来说,是个新名字,相当陌生。可当年,超支户,在每个大队,每个小队,可以说是比比皆是,几乎占有半壁江山。
超支户就相当于现在的“负翁”,负债累累之人。不过有一点,老家人纯朴,善良,绝不会因为是超支户,就会另眼相看,该吃的,一粒粮食也不会少,该分的,一两猪肉都会给。
老家种田种地 ,一没有好肥料,二没有好种子,产量与现在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简直无法相提并论。
每年的现在这个时候,秋收已经完成,一个生产小队就会按照每个劳动力的能力,安排生产,大家各司其职,有条不紊的劳动。一般生产小队,设有队长一名,副队长一名,会计一名,出纳一名,仓库保管员一名,甚至个别的,人口多一点的小队,会有多的一些职位,譬如妇女队长,共青干部等等。现在的人可能特别不理解,一个百多人口的小队,干部就有七、八名,除去只吃饭不干活的小孩,丧失劳动能力的老人,以及分散在外地,挣钱抵工分的手艺人,真正能下地干活的人并不多,这也是当年为什么贫穷的一个重要原因之一,机构臃肿,人浮于事。
劳动最多的就是积绿肥,为来年的生产做准备。
积绿肥,现在的孩子基本上没有概念。积绿肥就是把能作为肥料的绿色植物收集在一起,堆积,用塑料把它遮盖严实,让它腐烂,经过一个漫长冬季的高温腐烂发酵,使之成为来年种田种地的主要肥料。
一个生产小队的人,冬天的主要劳动就是积绿肥。
只有他例外,那个只会拾粪的陈爷爷。
他可能就是我们老家一个大队里,唯一一个不用下田下地干农活,不用外出挣工分,也不用参与生产小队开会,学习的人。
他也从来没有闲着。每天天不亮,我都会起来,吃过母亲点灯做好的,至今还在怀念的油盐饭,拉开门,顶着老家凛冽的寒风,步行几公里去上学。
上学的路上,总是会碰见陈爷爷。
一套破棉袄棉裤,一顶破棉帽,一双破鞋子,一担装粪的旧箩筐,一只烂箢箕,一把拾粪用的三齿钉耙,佝偻着背,弯着腰,一双大眼睛,顺着公路的两边四处搜寻,牛,狗,马,鸡,散落在地的粪便,干湿均可,多少都要。
陈爷爷每次看见我,总是会停下来,很热心的问这问那,我其实心里也有些害怕的,但我还是尽量会装着高兴的样子,向他问好,边走边会回答他的问话。
关于陈爷爷的故事不少,从大人小孩的嘴里,都可以听到一些。
陈爷爷被国民党抓过壮丁,当过一段时间的兵,打日本鬼子,但因为长官认为他脑子有病,没几月,就给辞退回来。
陈爷爷讨过老婆,可因为脑子有问题,又经常使用暴力殴打,虐待老婆,最后老婆也让她打跑了,成了孤家寡人。
陈爷爷母亲死得早,父亲续弦,给他找了个后妈,后妈对他很凶,不是打就是骂,一辈子生活在后妈的威压之下。
陈爷爷还是因为脑子有问题,干不了其他活,只能派他一年四季,拾粪挣工分。
陈爷爷,会唱一些不知名的小调,边唱边会用手在大腿上打着节奏,完全沉浸在幸福之中
陈爷爷,我如今都不知道名讳。我只会跟着大家一起叫“帮爷爷”。
陈爷爷当年也就五十多岁,随便在那里,都会有人拿他开玩笑,都会用别于正常人的眼光看着他,甚至还有一些孩子喜欢捉弄他,陈爷爷会很生气,每次都会痛骂别人,我还几次看见他拿起他拾粪的钉耙,作势要去打别人,别人根本不当回事,一笑而散。
只有我的母亲例外,每次陈爷爷拾粪,来到我的屋前屋后,母亲总会热情的和他说话,会留他到我屋里烤火御寒,遇到吃饭的时间,会添上一个菜留他吃饭。母亲更不许我们兄弟姊妹几个取笑他,捉弄他,并且还要有礼貌的叫爷爷,不能带名字,说是对人不尊重。
陈爷爷特别喜欢来我家里座座,和父母聊天。我只是纳闷,陈爷爷言谈举止,与正常人没有什么差别,怎么会大家都认为他脑子有病呢?几次问母亲,母亲的回答总是让我更加糊涂,陈爷爷是让他后妈打成这样的,后妈没有一个是好人,千万不要给孩子找个后妈。
我见过陈爷爷的后妈,也是一个慈祥,善良的老人,看不出她有多么的毒辣和凶狠,她怎么会是陈爷爷脑子有病的罪魁祸首呢?
不明白。
虽然不明白,但取笑,捉弄陈爷爷,是断然不敢的。
在记忆中,陈爷爷特别喜欢我,记得八几年,我都上高中了,陈爷爷也因为年事已高,包产到户已经实施多年,各种肥料开始流入农村的千家万户,拾粪已经成了过去,他只能在山上捡些枯枝败叶,拿来作为过冬的燃料。
有一天,冬天的下午,我从老家去学校的路上,碰见了他,他还是如原来一样,一套破棉袄棉裤,一顶破棉帽,一双破胶鞋 ,变了的只是拿了一把锋利的镰刀和一副扁担绳子。他老远就看见了我,几乎是一路小跑过来,满脸堆笑,问这问那,我看得见他脑门上有汗液发亮,我猜想他今天应该捡了不少,正想问他,可不料他却从他的破棉袄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元钱,硬是往我手里塞,说是学校伙食差,要我买点东西吃。
我真的不明白,这样的一位老人,怎么会和脑子有病挂得上钩?
不知到底是谁的脑子有病?
后来,我离开家,在外面为了生活,很少回去。
几年后,再回老家,问母亲,陈爷爷还好。
母亲却告诉我,陈爷爷早就死了。
陈爷爷死了,听说葬礼还算热闹,虽然他一辈子只会拾粪,捡柴,但十里八村的人,都说他是一个好人,如果不是脑子有病,应该不是这个样子。
一生无儿无女,和后妈相依为命,后妈对他不好,但他却是一个特别孝顺的人,从来不敢忤逆他的后妈,对后妈也是言听计从。
大家从很远的地方过来,都来送送他。
只有我,一个他最喜欢的孩子,一个给过五块钱的孩子,却没有来送他最后一程。
每次想起,心中总是有些羞愧。
我不是一个没有良心的孩子,也不是一个不懂得感恩的孩子,只是因为生活,我失去了太多……
陈爷爷,您会原谅我吗?
那个用过您五块钱的孩子,也开始老了,也会在一个冬天的晚上,写一点文字来怀念您,爷爷,您开心吗?
爷爷,您在天堂可还会再拾粪吗?只是您不拾粪,哪一天我去了,怎么又能认出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