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之推一入席上,静顾周侧,见来者非只宗室皇亲、胡人勋贵,更是不乏汉人文士。便私底下对王琳悄声说到:“子珩兄,今日这场宾宴,可是荟集了国中文武之士,你可留意观察,以知朝廷动静。”
王琳轻声应允,之后便一边举袖饮酒,一边四处偷望:主位之人,自是方才所见的青年公子河南王高孝瑜,东首入座的几人都是一幅清贵少年的模样,或胡或汉,但更多的是混血状貌。西方为先的是几名外形雄魁的胡人,虽是宽衣褒带,但以王琳多年军旅经验来看,一望便知是沙场战将。尤其是地位最尊之人,面色苍劲,身躯魁壮,定是军威隆重,声名不凡。
王琳正欲细想下去,主人清亮的致辞打断了他的思路:“今国中承平,四海安定。南招梁民于波澜之际,北驱突厥于风沙之间。孝瑜不敏,特邀诸位聚于寒舍,聊申雅怀,共庆国喜。”
座下响起一片叫好,但这话在王琳听来,却颇不是滋味:“想我大梁衣冠、华夏正宗,到此鲜卑小儿口里,竟与突厥一类!!”
宾客兴致方起,自然不能只是干干坐着,有人便倡议到:“如此佳日,何不对弈为乐?”
此言正合主人之意,高孝瑜便吩咐侍从,取出一具棋盘,置于堂前。那人便立时毫不客气地走到棋秤之前,高呼:“谁能与我对弈?”
王琳此时才细细观察眼前此人,见他神情疏朗,仪表大方,可从其一言一行看怎么如此轻佻自负。这时颜之推悄悄用手肘抵了抵王琳,轻声说道:“此人名为祖珽,通晓各类技艺。本为尚膳典御,可惜为人贪厌无度,屡教不改,先帝便将其罢官,最近朝廷慰问勋旧,又将其启用为章武太守,不过他近日来一直磨磨蹭蹭的,至今未赴任上,只是寓留京师,不知是何缘故。”
王琳听颜之推如此一说,对眼前这位汉官也没了什么好感。只见他在那儿耀武扬威,可到底是身负绝艺,一连几人欲上前与其对阵,最终都支撑不到中盘就惨败而归。祖珽面上得意之色更显,笑道:“还有谁?若无人迎战的话,那我便将这棋盘撤去了。”又回转过头来对着高孝瑜道:“殿下….不若你以后就将这棋秤改为祖公秤如何?”
众人见他如此狂妄,均是心中忿忿,可又无一人自觉能与他一较高下。高孝瑜微笑不语,环顾了一圈宾客,才说道:“待祖公与我博弈一阵在做此言亦不迟矣。若本王败,莫说是一座棋盘,便是这座庄园,改姓了祖,那也未尝不可。”
祖珽闻言,心中狂喜:“这座庄园如此豪侈,不知能值几多万银子!”当下便满口应允:“那便请殿下离座令卑职见教。”说着,便做了个恭请的姿势。
高孝瑜挥挥手笑道:“何须如此麻烦。来人,将棋秤撤去!”
众人听得高孝瑜将棋面撤走,心中都是一惊:“方才不是还说要对弈么?怎的现在就撤掉了棋具?莫非是河南王怯战了?”
高孝瑜看出了宾客眼里的疑问,也不解释,径直对祖珽说道:“祖卿请先落子。”
祖珽是何等的聪明机警,他立时想到河南王是目不视盘,要与他比试“盲棋”,一想到此,暗自便不由得紧张起来,他虽然自负棋艺高绝,却从未与人在脑海中落子对弈。饶是心存担忧,还是强装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执起黑子道:“这又有何难?我来!间! ”
高孝瑜见祖珽一开始就忙着站立星位,不慌不忙道:“收。”
“百。”
“头。”高孝瑜不再于祖珽在角落纠缠,转而占据边处。
“外。”祖珽连占三星。却没想到高孝瑜继续守边,在“几”位落了一子。“河南王这两手从棋理上看,明显是损势的,只是为何河南王竟在此处立足?”祖珽百思不得其解,额上渐有汗珠溢出。
两人你来我往,行至中盘,高孝瑜的眼神之中突然闪出一道亮光,高叫一声:“女!”这一声大喝险些令祖珽站立不稳,“糟了,白子已经出头!”再细细一想,自己摆开的严阵经过他这么一子突破,于东北角建立的优势已经荡然无存。
他见自己瞬间转入下风,只得求进求巧,在“对”位又下了一子,志在强碰。不料此着正落入高孝瑜下怀,他不紧不慢又喊了一声:“乳。”祖珽不甘就此失势,继续贴着“乳”位,在“飞”处按下一子…继续施以狠招,冲突厮杀……两人行至此时,已浑然忘却了周遭外物,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在当局之人看来,纵使千年烂柯 ,不过瞬间烟华,又何况一晌之内日影的跃动。可在旁观者看来,却又是另一番滋味了,他们个个坐立不安,百无聊赖,只能听见两人在朝堂之上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却全然不知棋局已经行进到何时,更是无法料想出盘面如何,孰优孰劣。座中最为年少的王顗和章翾已经是昏昏欲睡。
但是在高孝瑜与祖珽看来,形势却已是颇为明晰:自那一手妙着之后,白子已是遥遥领先。更令祖珽心焦的是,对弈越是行进到后来,他自己愈是要花费更多的心绪来思考、追忆,劳神费力、汗如雨下。而高孝瑜始终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每一子每一气的方位俱是了然于心。祖珽自知回天无力,便欲弃子认输。不料此时高孝瑜却突然落了一手昏招,在“外”位落下一子,放弃追杀黑子,任自己的棋形留出一道破绽。
祖珽仿佛临死的刑囚看到了生的曙光,扯着嗓子高声叫道:“曲!”如此一来,祖珽彻底破开了白字的实空 ,胜负重新又有了转机.....两人再度进入胶着之态。之后高孝瑜时而连下昏招,时而频出妙手。祖珽奋力相追,最后仍是不能得胜,官子之时过,终成和棋之势。祖珽这时才恍然大悟,知道是河南王有意相让,心想着:“罢了…宅子不要了,河南王这是给我留了几分颜面,才做成和局,我是无论如何都赢不了他的。”跟着便长叹一声,向高孝瑜拜倒:“殿下棋艺绝伦,珽甘拜下风!家中府宅,就请大王拿了去。”
高孝瑜站起身,微微笑道:“本王又何时说过要赌你的宅子了?况且此弈不过是本王使了些手段,靠着记忆上的巧诈,赢得毕竟不甚光彩,若是在棋秤之前堂堂正正地与公对弈一场,孝瑜必定不是祖卿对手。此局我虽未败,但也未有得胜,园中之物,祖卿自取一半那便是了。”
众人此时纷纷拜服于高孝瑜的大度,谁知祖珽竟毫无客气,恬不知耻的说道:“那是自然,他日同殿下再弈一场,今番对决,胜负之势,怕要相异而言。”但他终究还是顾及着一点脸面,没敢真的收下这座园林一半的财产,只是在离席之时,悄悄地把案上的金银器具都偷了一两件过来,藏在衣袖之中。
宾客们见一局枯燥的盲弈终于结束,顿觉如释重负,便又想着再寻一种乐趣。所有人众,在思索片刻之后,竟不约而同想到了同一件乐事。
“何事之乐,甚于投壶? ”诸位之中忽而传来一股极其妩媚而阴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