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表哥表姐的眼里,淡定姨妈是个“神憎鬼厌”的超级怪物。
01 淡定姨妈出院了
淡定姨妈出院回家了,发现家里窗明几净,宽敞整洁,淡定姨妈暴跳如雷,只是因为腰椎动了大手术,硬是没能跳得起来,但脸上沆瀣交错的皱纹是狰狞地扭曲起来了,枯草样的白头发竖起来了。干瘪的老嘴不歇地嘶骂着:败家仔啊败家仔!……
淡定姨妈积聚了一屋子的财富荡然无存了,她能不生气吗?
大表哥唯唯诺诺,孙子孙女们看奶奶闹的凶,没敢哼声。大表哥劝道,妈,你的宝贝曾孙一会就来,你别闹,莫吓着娃了。二表哥沉着脸出去了,一会折回来,手上多了一小叠红钞,他来到姨妈床前,努力堆出一脸笑:“妈子,那废品是我找人卖的,钱都在这,有近千块呢。”淡定姨妈接过钱:“败家啊,卖得这么贱!”姨妈怒气不息,嘴里仍喋喋不休地数落着,儿子媳妇女儿女婿们你瞅瞅我,我瞪瞪你,个个黑苦着脸。
淡定姨妈那一屋子的宝贝积攒了一年多了呀,年底的时候废品的价钱跌了,姨妈没舍得卖,满心指望着价钱涨上来,现在全没了,不孝子瞒着她全部贱卖了,她能不扯火吗?俩儿子赌过誓的,保证不动她的废品的,早知道儿子如此“败家”,淡定姨妈那是宁愿痛死在屋子里,也决不去医院,决不做这个手术了。
二表哥毕竟年轻些,被母亲骂个狗血淋头,血气上涌,吼起来了:“你欠吃的还是欠穿的?老人金、养老金有呐,隔三差五我送吃的喝的,你还去捡,捡捡捡!人家以为你儿孙多么亏待你呢,以为我们忘恩负义不管你呢,你孙儿孙女走出去都怕别人戳呢,你闲点好不好?咱都要脸面呢!”
“滚!翅膀硬了,嫌我丢脸了,败家仔,我去年攒到现如今啰,一大屋子呢,你就卖了这点钱,败家绝啰。欺负我老了,都在蒙我。”
大表哥的脸涨成紫茄色了,嘱咐了陪护几句,示意大家退出屋子,屋里还传出淡定姨妈的怒吼声。这出戏乱套了,不知如何收局了。
02 淡定姨妈的宝贝值多少钱?
淡定姨妈那一大屋子的宝贝究竟值多少钱呢?我们都不知道,但姨妈心中有数,因为她是卖这些宝贝的专家,年底的时候因为价贱了,她是找了几个买家都觉得亏了,硬是要等价钱涨上来,盘算着一次性卖它一笔大钱的。
淡定姨妈每天凌晨约摸四点就出门了,刮风下雨从不歇工,周边的市场、小区、街边垃圾桶都是姨妈的囊中物。某次,大孙子阿球因事夜归,凌晨三点多开着车跑在村外围工业区的公路上,昏暗的树影下,一个弓着背的老太太挑着两蛇皮袋冷不丁闪出来,把阿球吓得不轻,车灯一晃,咳,是奶奶......自此,儿孙们才知道淡定姨妈的“犯罪”行径远比他们所知道的要恶劣得多,“犯罪”证据和事实清晰,“犯罪”情节特别严重,在儿孙们的眼中,真是“罪无可恕”了。但不管儿孙们怎样软硬兼施,甚至请动了她几个年迈的兄弟姐妹谆谆诱导,淡定姨妈表面上唯唯诺诺应允了,背后却还是坚持上岗,绝不怠工。
淡定姨妈的睡眠生物钟是没有一成不变的,啥时间睡醒了,那就爬起床,挑起蛇皮袋开工去,至于是什么钟数了,对她来说不是问题。姨妈独居的屋子约八九十平方吧,外带院子,屋内码着宝贝,院子里也像草垛一样高高地砌垒着各种材质的、各式各样的大件小件杂七碎八。
宝贝陈的没有卖掉,新的又捡进来了,那是堆砌得越多越高了,屋子里充斥着酸臭腐败的气息,但淡定姨妈不在乎,可以卖一笔大钱呐!
现在仅仅卖了这么点儿钱(细致数目我未向表哥核实,反正老太太觉得贱卖了),这些宝贝老太太得花多少时间,得花多少精力一件件的“淘”回来啊,那都是实打实来的辛苦钱呐,淡定姨妈怎么也绕不过这坎儿了。
03 孩儿们真败家了吗?
淡定姨妈的腰椎病越来越严重了,某天,二表哥来送汤,发现她像虾儿一样弓着腰卷缩在床上,痛得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已经下不了床了(这回她歇工了)。于是二表哥叫上大表哥和侄儿阿球,要送她上医院,她死活不同意,磨泡了半天,最后估计实在是痛得太厉害了,终于应允了去医院,不过,姨妈把话摞前头了——绝对不能趁机卖她的宝贝。俩儿子赌誓说,不卖,绝不卖!我们不懂行情,你自己想什么时候卖就什么时候卖。淡定姨妈这才被抬上了车。车还没有开出村道,姨妈却反悔了——她信不过儿子们。于是俩儿子嘴上赌着咒,车子却开得更快了,终是软硬兼施的把她送进了医院。入院第二天,姨妈的腰椎就实施了大手术,据表哥说手术做了约七个小时。
姨妈住院期间,白天是大表哥、大表姐轮换伺候,长孙阿球负责送餐,俩儿媳管家、管娃们上学放学。晚上是二表哥守夜。卧床的病人难伺候,脱了尿管后,姨妈晚上得尿五六次,甚至更多,那简直是折磨人,二表哥限制她的汤水份量,淡定姨妈不满意了,嘟囔着,我还想喝呐.....要喝呐……满足不了,姨妈的责骂和牢骚就嗡嗡嗡地嗡个不停,加之在床上动弹不得,对于从来都闲不住的姨妈来说那简直是酷刑,姨妈的脾气变臭了嗓门变大了,叽喳呱啦天上地下的,表哥表姐们挨多了,厌烦了,免不了顶嘴。然后是打嘴仗……
淡定姨妈住院近二十天了,恢复得不错,过些时日就可以出院了,但她那一屋子的宝贝总得处理呀,要不然,请谁做陪护都受不了那味儿。于是,二表哥和阿球抽了个时间,找来收废品的,二表哥知道自己的母亲藏东西贼精得很,生怕废品里窝藏了钱财,于是叔侄俩在可疑的角落仔细地一件件一罐罐的搜寻,腾挪出来,院子里的清完了,屋内的翻得更仔细了,纸皮一片片的揭,结果真正的宝贝疙瘩没有寻出来,白蚁窝倒是寻出来了,靠墙的一摞摞纸皮码得差不多到屋顶了,已被白蚁噬成渣沫了,墙壁上攀藤样的蚁痕触目惊心呐!那俩个收废品的不干了,草草收了院子里的胶瓶铝罐烂铜废铁,屋内的“宝贝”是说什么也不肯收了。于是又另寻了几拨收废品的,来到一看,摇头走人了,那白蚁是祸害呢!没法子了,那就贴钱请人运走,先前卖废品的收入那是远远抵不了找人清屋子的费用了。折腾还没有完,又找来灭白蚁的,给屋子上了蚁药,这“灭蚁工程”贵得狠,就埋了那么一丁点药儿,就两千好几了,简直是趁火打劫。一番折腾,偷鸡不成反蚀米了,不知这算不算败家了?
04 淡定姨妈为啥就不能闲着点呢?
淡定姨妈真的一辈子没闲过。
我个人是对她充满敬意和爱戴的,姨妈又勤劳又慈蔼。可惜天不庇良善,姨丈英年早逝,撇下年幼的二儿二女四张饥嘴。在那个人人勒着裤带过日子的年代,指望别人扶助是太为难了。人人都有忙不完的农活,公社有出不完的工,赚回的“工分”却并不足以裹腹,饥饿是时时刻刻地折磨着人。表哥表姐们很是懂事,而且都秉承了父母勤劳踏实的品性,他们是农民的孩子,也是大自然的孩子,田间菜地郊野水涧都是他们寻找活路的广阔天地。淡定姨妈不但是务农的好手,而且做事勤快利落,遇事不急不怕,处事果断泰然,姨妈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自怨自艾,抱怨过命运的不济、生活的艰酸,姨妈永远是慈谒开朗的好好姨妈。村民们渐渐地称我这位好好姨妈作“淡定”了,茶余饭后间,姨妈成了坚强的楷模——你看淡定都不怕呢,没什么过不去的!……淡定的名声就传扬开来了,真名叫的人反倒愈少了。
七十年代是国家频生大事及政权过渡的年代,缺衣短食青黄不接的,物质极其匮乏,淡定姨妈终是将四个孩子拉扯大了,表哥表姐们都历练出丛林求生的本领。日子挨过一年又一年,表哥表姐们逐个成年了,姨妈张罗着挨个的娶媳妇,喘喘息,歇歇气,又憋着劲儿挨个的嫁女儿。到九十年代初,孩子们全都成家立业了,按当地的风俗,儿女成家,父母完责,姨妈也五十多岁了,苦也到头了,人生也修得圆满了吧?但事与愿违,大表姐嫁了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混蛋。大表姐终日为婚姻所累,为生计所迫,奔波劳碌终究遭遇车祸,车祸现场支离破碎,大表姐死得那不是“惨烈”二字所能形容的。大表姐死后留下两儿子,淡定姨妈壮年丧夫,临晚年了又丧女,没有人能彻肤地感受姨妈的痛,但谁都知道大表姐遗下的两个苦命外孙成了姨妈心头永远的牵挂,年轻惨死的大表姐成了姨妈终生的愧疚和痛苦。
淡定姨妈或许从没敢奢望过享福,她抗拒让自己稍微吃得好点,抗拒让自己穿得明丽点,即使是村里分红涨了,也即使是儿女们给她置办了好东西,她会觉得浪费了、过头了。她苦行僧一样的活着,亲人的离逝在她心中烙下了多少难以磨抹的痛?不知道她内心对“活着”是否充满了敬畏?是否对享受物质生活充满了罪恶感了?她掌管着大表姐的赔偿金,混帐女婿也惦记着这笔钱,淡定姨妈厉言疾色:如果你稍微有一丁点儿人性,我女儿就不会那么苦,她不那么苦就不会丢了性命,那是我女儿的命钱!……姨妈干预着两个外孙的生活和教育事宜,混帐女婿以极快的速度续娶了,两个外孙无疑在极大程度上依仗外婆和舅舅了,淡定姨妈继续着艰苦奋斗的生活。
东莞是著名的世界工厂,淡定姨妈所在的村委经济收益越来越好,不但村里的分红逐年丰厚,而且也带动了村民出租屋的收入。村里上了年纪的老妇都开始了含饴弄孙的晚年生活,淡定姨妈也带孙,欢天喜地的带,让儿媳们放心工作,但她带孙却从不影响自己的“工作”,从前她是农妇,是种田养畜的能手,是四个儿女的顶梁柱,现在农田菜场都变成厂房商场社区了,淡定姨妈做起了破烂王,背着孙儿捡破烂,孙娃儿背大了一个又一个。大孙儿阿球娶媳妇了,淡定姨妈变魔术般掏了两万元的大红包。隔两年,二孙儿也结婚了,淡定姨妈又变魔术了,又是两万元的大红包。淡定姨妈深藏不露啊!她的老姐妹们敲打她还有多少烂船钉钉,淡定姨妈松口了,孙儿孙女都两万,陆续有来,一碗水端平,绝不偏心。那是一笔巨款,淡定姨妈内外孙有八个!
淡定姨妈不是有分红吗?有的,听说每月过千。对于一个节俭到极致身体又硬朗的老妇,一千多元可以过得极好的。但姨妈近年把分红掰两份,分流到两个儿子的帐户上了,俩儿子也很早分了家,宅基地也早早地分配好了,她把百年后的事都安排妥了。那她靠什么生活并且储备足够丰厚的“红包基金”呢?一是农保养老金,二是大队部、村委每月发放的老人金,三是各种节日慰问金,有时村里开个什么会,通告个事,也有一二百的“误工费”,囊括起来约有千余元,还有就是捡拾废品的额外收入。二表姐毕竟是出嫁女,在传统的思想里,淡定姨妈没有将分红掰一份给她,但二表姐和外孙来了,姨妈总是能变出三几张大红钞来,乐呵呵的,体面面的。淡定姨妈“工作”很努力,偶尔会淘回一两件旧家电、大宝贝,那么入帐就会多些。大表姐遗下的俩孩子是需要接济的,两位表哥偶尔极是厚道地帮扶一下,淡定姨妈精打细算地管理着那笔赔偿金,务求让每个崩儿都能用在刀刃上,让两个苦命外孙能少受苦少遭罪。
淡定姨妈老了,快八十了,我不知道她究竟要把自己的生活过成什么样子,我不知道她的心究竟有多大多宽,宽到每个孩儿娃儿都能得到她的庇护。她那么宽广的心里,有否为自己留有一席之地?
05 淡定姨妈快乐吗?
淡定姨妈如此节俭克己的活着,她快乐吗?
前年,淡定姨妈的二孙儿喜添丁,那就是姨妈的第二个曾孙了,在满月宴上,姨妈穿得很正统新净,满脸沆瀣交错的皱纹全程笑成麻花,老眼笑成麻线,我想,姨妈心里必定是快乐的吧。儿孙安好,就是她幸福的源泉吧。
年初,亲友们传来小道消息,大表姐的俩孩子的房子盖好了,由两位表哥担的头,给大表姐俩儿子各准备了一层婚房,当然,幕后操持的主心骨是淡定姨妈了,大表姐远在天堂也该含笑了吧?不知道姨妈的心有否宽慰了呢?
姨妈以博爱包容的方式,把自己活成一颗树,让儿孙们能最大限度地被庇护于树荫下,她的孩儿们是否感激涕零呢?那不一定。在姨妈住院期间,我去探望,二表哥刚和姨妈撒了气,怨忿地说,小时候受的苦已经够多了,到结婚了,人家娶妻,父母备有婚房,我呢?我有什么?我得靠自己呐,房子是自己一砖一瓦盖的,多穷啊!多难啊!……我只能好言相劝,咳,你母亲太不容易了,一人扯大四个孩子,和别人没得比啊。二表哥说,话虽是如此,但现在能好好的活着,舒坦的活着,她为什么还要将日子过得如此不堪呢?……是的,为什么呢?难道她担心物质享受会冲淡了福分吗?
淡定姨妈自从住院手术后,脾气确实是越发不好了,鸡毛蒜皮的事儿就把儿子媳妇骂个狗血淋头,现在康复了,行动逐步自如了,脾气还是一点没有改观,表哥表姐们觉得自己的母亲就是神憎鬼厌的怪物,苦碜碜的日子早已终结了,现在就要过好当下的日子,过好安稳的日子。阿球说,小时候奶奶带着我捡废品,绑条绳子牵着我,牵大了我,她又牵大了弟弟。现在我们的生活早已过稳了,她却舍不下这份操劳。表哥们对自己母亲的不满,归结起来就是“怒其不争、恨铁不成钢”。
淡定姨妈一天天的变老了,身体也不如从前硬朗了,这是不争的事实,让姨妈“退休”的呼声越来越高了。这次手术的恢复,花了半年时间,年龄毕竟是道坎。
现在,淡定姨妈能走能溜达了,亲朋戚友们极是替她欢喜。但关于她的话题总是有爆点的。近期,她与孩儿们又闹翻了,原因是她又偷偷地重新上岗了,而二表哥是绝不让步了,把她捡拾的宝贝统统扔了,为此,淡定姨妈大火特火了,去二表哥的单位大闹了一场,这回彻底激怒了二表哥,二表哥顺理成章地砸碎了办公室里的几件杂碎,掀翻了两张桌椅后,“恶狠狠”地扬言说,你再敢捡回来,我就搭上自己把屋子都点了……淡定姨妈睁大着一双老浊眼,瞪着二表哥暴怒的斗牛眼,瞪了许久许久,确定自己的儿子不是开玩笑的了,只得灰溜溜地落荒而逃。这回,她是真被镇住了。
人生的悲苦你都吃过了,人生的灾难你都受过的,人生的重荷你也扛过了,而美好却来得很晚很迟,即使是短暂的美好,也请淡定姨妈好好享受一下安逸吧,天年将尾,且宜颐养,愿淡定姨妈无忧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