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
立,站立。春天站起来了吗?
今天天气很不好。何况,二月春风没有亮出可裁万千树碧玉妆的绿色剪刀,春草没有举起翠生生的排刷抹绿任何一片北国的黄白裸土。
我猜,春天在老远的时间的前方埋伏着,等着给我甩一个惊喜的包袱,好让我那个时候再捡起久违的诗笔。我能够耐得住没有才思的黯淡日月吗?我能够和寂寞相安无事吗?
季节不为我们的好心情负责。时间像后街,它的缝隙里塞满的,更多是废弃的塑料袋和脏了的纸团,是坏消息的沉重。
分别和背叛,阴霾和寒风,随时随地挤进我们的生命肯綮,破坏我们的完整和安详。
别指望转角处站着一个明媚的春姑娘,从身后用芳馨的手指捂住你的眼睛,让你猜那些不言而喻的晴朗天空是什么颜色。
别指望翻开呆滞的石块,下面就是传达没好消息的嫩黄娇芽,让你陶醉,诗意盎然,变成吹彩色泡泡的幼儿园孩子。
尤其别指望一个词语的游戏就是季节的现实。春天没有一骨碌翻身而起,腰板挺挺地穿着鲜绿的飘飘长裙走向你的自拍镜头,娉婷婀娜,妩媚万端,让你在散文里造出好句子拿去发表。
今天,二月四日,春天没有在我面前立正致敬。
立春,这个日子邀请我别毛躁,别烦扰自己的空虚,别把噩梦扛在肩膀上走得摇摇晃晃,疑神疑鬼。
我希望一觉醒来,天朗气清,一大篮子正能量放在枕头边,伺候我咽下滋阴壮阳的心灵鸡汤,然后带着一脸党委书记的职业阳光走向生活。可是在二月四日,立春还是一个中国天文学的神话。七千年来的几十亿个祖先眼观天象心惟手算,时间细网过滤掉了他们纷杂的念头,个人的猜测,留下了共同的计量结果——这个日子,地球应该旋转到了一个能够把阳光较为均匀地涂抹在北半球大部分地方的位置。
听说海南岛艳阳高照。那么,南国的云彩一定便被上帝打发来到酒泉上空,层层摞摞,脸色阴沉,压得本该站起来的春又一屁股坐倒,回去睡懒觉了。
立春,天色灰败。窗外站着光秃秃的树。
我能够安静地翻开一页诗集吗?能的。站在书桌前,抄一段泰戈尔,模仿几个米芾的笔画——如果有什么线条更像清隽的春风,舞弄着柳丝的绵柔,挥洒着得意洋洋的秀丽,那应该就是米芾的墨迹了吧?
让我自己站直了,哪怕根本就想蜷在被窝里胡思乱想,也还是要站在地面上,地板上。至少让脖子把头颅举端正,让眼睛最好的光聚焦,看清那些文章里边的道理讲正了还是讲歪了。让我拿起钢笔,尽可能笔画端正写一行批注。
立春。春天一定很赞赏我站直了。也许在过往那些山顶洞的日子里,尚且佝偻着腰身的祖先们为了看见春夜里的天空群星,为了发出一声比野狼更欢悦清亮的感喟,就努力向上看,向上看,结果就把拉长的颈项、伸展的躯干、挺拔的腰杆儿的基因,像种子一样撒播到了身体深处的肌理中,然后人类就一代代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我似乎明白了立春的含义:二月四日,多云阴沉,气温零下一度;宜居室内,读书写字,安栖心境。实在不行,就抄一段《吉檀迦利》;就写一页毛笔字,把陶渊明请到宣纸上,看他的憨态和率真。
你坐着。
你站着——站在自己安闲的好地方。
立春,人们站着做一点事情。嗯,细观这个“春”字的笔画,原来是三个人,也就是好多好多人,站立着,站在一颗灿灿生光的日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