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非的老婆今天给他生了个小棉袄，我们一众好友凑了个团跑去医院祝贺。
襁褓里的小家伙很瘦弱，只有四斤半重，皱皱巴巴的像颗干了的红枣核，陈非一张发了福的大柿饼脸凑得很近，两只眼睛笑眯眯，看两眼小东西就吧唧一口，瞧那副表情是有点慈父的味道。
陈非对着我指指怀里的婴孩：“我闺女，和我像吧！”
我看看陈非百年老树一般粗壮的腰，结实的双下巴，再看看那不足他一个脸大，五官还没展开的小东西，噗地笑了出来，“像！”
其实还是有些像曾经的陈非的，那个黑瘦黑瘦内向又勇敢的小少年。
忘了说，陈非，是我的前男友兼，初恋。
1.
陈非和我是在一个小镇上长大的，我们俩的家大概只隔了100米。
他从小父母离异，跟爸爸在一起生活没多久，爸爸就外出打工，至今杳无音信。
小小的他在奶奶去世后，便到了姑姑家生活，寄人篱下的孤独养成了他内向、不善与人说辞的性格。
因此在所有小孩子都厌恶学校的年纪里，孤独的陈非是个异类。一到周一他的两只眼睛就开始放光，每当我拖着步子好大不情愿地走在去往学校的路上，总能看见前面那个黑黑的小男孩挺着腰板，规规矩矩地抓着书包带，大步流星走向学校。
“有病吧！”我皱着眉看这个奇怪的小男孩。
后来我问他喜欢学校的理由，他挠挠头：“啊，这里，有很多人，很多书。”
我勉强笑一下：“很多人，也没见你一起玩啊，书吗，你还算爱看吧。”
后来的初中，我们也到了一个学校去，不是因为什么飘渺的缘分，是这个镇子小到只有两所初中。
那时我看他依旧不太顺眼，第一是因为我觉得这个小男孩不够注意个人卫生，他就坐在我前面，每天总能传来一股油腻腻的气味，头发也经常一绺一绺粘到一起。其二就是，他这么喜欢上学，成绩还不上不下永远晃荡在中游，八成是智商不太够用。
2.
到了高中，这个闭塞的小镇又把我俩纠结到一起。
发挥失误没能去到尖子班的我，光荣地和陈非被安排成了前后桌，老师美其名曰：“同学之间要相互帮助，一起进步。”
“好嘞！”
被委以重任的我，时刻谨记自己的任务，天天把自己做过最难的题扔给陈非，他要是做不出来，我一个弹脑壳就上去。而他就像个橡皮人，好像没痛感也不生气，有时候我自己的手指头都弹得疼了，他还笑嘻嘻地听着我讲题。
日子久了，我也不好意思再对他下那么狠的手，我们两个住处只隔100米的老熟人，终于在认识十几年后开始熟络起来。
在日常的瞎扯唠嗑中，我发现陈非还真是读了不少东西，对很多事有自己独到的理解，肚子里还算有点墨水。再联想到他平常物理化课上的一头雾水，我兴奋地建议他去学文，描述他以后成为一个大文豪的画面。他抿着嘴笑，对我的建议不置可否。
高二开学，理科班里，进去后没有陈非的影子，我有点开心又有点失落。
“嘿，同学，我能坐在你前面吗？”
“嗯，随便。”我怀着心事趴在桌上，随口回应了句。
诶不对，刚才的声音好耳熟！
我猛地抬起头，陈非一张脸憋笑憋到通红。看到我反应过来，这小子终于破功哈哈大笑，我又气又乐地手脚并用往他身上招呼。
“哎，说真的，不是学文吗，怎么跑这儿来了，考不上可别赖我！”
“这不是难忘恩师吗，想着在理科班让你指导指导我，没准大文豪成不了，科学家梦倒是实现了。”他还是那样一脸笑嘻嘻。
我一个白眼就翻过去。
后来就这样，每天瞎扯胡闹的，稀里糊涂就，在一起了。
3.
走高考这条独木桥，果然还是淹死的多。这个小镇本来就闭塞落后，这样的结果倒也不算意料之外。
然而家里大摆宴席，学校横幅张扬。
为什么？一万年难遇的事发生在我身上，不光考了镇第一名，还去了个不赖的一本大学。
一夜之间，我成了小镇的骄傲，叔叔阿姨们心中的标杆少女，学龄儿童的偶像。我接受着来自小镇上所有人羡慕与崇拜的目光，报之以真诚的微笑，无人之处却皱紧眉头，打算着没有陈非的未来如何是好。
没错，陈非并没能圆那个所谓的“科学梦”，并且他也拒绝复读。他说：“在别人家打扰这么多年，考不上复读这事我就没想过。”
“那以后呢，你要怎么办？“我问他。
“走一步是一步喽！”他摸摸我的头，“别担心，不要因为我乱了你的前程。我现在可是超级崇拜你的，不要让我失望！你就乖乖在前面等我，我会追上的。”
九月份，开学季，我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涌向火车站熙熙攘攘的人群。
旁边一条黑瘦汉子挤了过来，拿起我的行李就往自己肩上扛，我转头正欲惊呼，看见那张熟悉的脸。
他冲我龇出一口大白牙：“我暑假打了个小工，挣了点钱，和你一起去大城市看看！你上你的学，我打工赚钱！”
我心疼地抱住他，一个暑假没见几次面，原来是偷偷出去打工了，本来就不白的皮肤越来越朝黑人兄弟靠近了。想到这就又觉得生气，狠狠朝他大腿拧了一把，他依旧一声不吭，只是皱了下眉冲我笑笑。
我们两个小小的人，就这样出去小镇，到了城市里，对于未来一片茫然。
4.
在学校旁，陈非租了个小小的房子，没课的时间里，我们就窝在小屋里看书看电影，饿了就用淘宝50块买的那个小锅煮面吃，一点没觉得苦，倒是穷并快乐着。
我本以为这会是我和陈非幸福生活的开端，却没料到，这短短的甜蜜只是我们爱情濒临死亡的回光返照。
随着他工作上越来越忙碌，我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而曾经那个内向又文艺的清秀少年，如今在我看来全然陌生，他言语间开始变得世俗又粗鄙。
陈非迫于应酬开始学会喝酒抽烟，以前和外人一起吃个饭都一言不发的他，习惯了出没在各个酒店ktv。
我发了疯般地开始对他猜忌怀疑，他应酬回来后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总让我联想到某些不堪入目的画面。我在出租屋里歇斯底里地摔东西，不顾形象地冲他吼叫，这个昔日我亲手装扮的温馨小屋如今一片苍凉。
陈非上来一把抱住颤抖的我，非常非常用力。
他说：“小婉，我没变，我没变。我就是想赚很多钱，我只是想让你幸福。真的。”
我靠在他的肩上，眼泪一直流。
大二放假回家，我和家里人公开了我们的关系。爸爸气得直跺脚，他说他恨我这样没有出息，多么好的出人头地的机会，到头来还是硬要回到这个鸟不拉屎的穷地方。
消息传遍这个小小的镇子，我的父母视陈非家为仇人，认为是他这个大学都考不上的穷小子蒙蔽了我的心智。
陈非的姑姑闻言直翻白眼，大声叫着喊着“谁稀罕你们家那宝贝闺女，她就是想来我也不可能让她进门！”
而那时的我也没想过要去陈非家解释点什么，在我看来，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与他人无关。我们是我们，他们是他们，更何况，陈非的亲生父母都早已对他不过问，旁人的话，更算不得数。
5.
到了大三，为了给将来就业增添一点竞争力，我选择考研。而陈非，攒了点钱，决定开家自己的店。
都很忙碌的我们每天只能在电话里了解对方的生活，陈非十分郑重地和我说：小婉，相信我，我要努力赚钱买车买房，我要让你的父母看到我不是个没出息的穷小子，让他们相信我们在一起会幸福。
后来，我考研成功，陈非的第一家店也意料之外的红火。他比之前还要忙了，晚上十点到家是常态。
又是一次深夜归家，看着这个男人疲惫的面容，我说：“陈非，你什么时候娶我呢，我累了，我想安定一点了。“
他闻言惊讶地抬起头看我，犹豫过后笑着摇了摇头，“小婉，还不行，我还一无所有呢。你那么优秀，我不能委屈你。“
然而在那时的我看来，是他根本就不想娶我，否则他又怎么会连个期限都说不出，只是模糊着给了我个遥遥无期的期望。家人的阻挠、事业待发展以及我的任性，这些都是他不再爱我的理由。
于是我对着他轻轻地“嗯“了一声，心却已经凉透了，我想，他可真是个懦夫。
6.
后来，他的店趋于稳定，那个曾经要做科学家、大文豪的傻里傻气的男孩，还是背弃最初的梦，做了现实的逃兵。
在他买了第一辆车后，我和他分手。
那个曾经发誓副驾驶只给我一个异性坐的男孩，那个要和我住大房子养猫养狗种花草的男孩，那个不管我怎么歇斯底里发疯都耐心哄我的男孩，那个为了我才来到陌生城市独自打拼的男孩，我们还是分开了。
原因很复杂，但归根结底又很简单，就是我觉得他不够爱我，总是让我一个人孤独。
很久以后的后来，我们一群老朋友聚在一起玩，酒过三巡，陈非对着我又哭又笑：“小婉，你自己说说，你当初是不是太任性了。结婚它怎么能和你说的一样简单，结婚不是美好的幻想，结婚就是把两个人绑在一起打个死结同甘共苦，可是我，我又怎么舍得你和我共苦。我一开始来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就都不知道吗？我做那些不喜欢的应酬都是为了什么你也不知道吗？妈的，全赖你！“陈非抓过酒瓶一饮而尽。
如果当初我不那么任性不那么自以为是，如果当初我不倔强地选择不回头，如果当初我能和我们彼此的家人好好沟通，如果…
可惜啊，哪有那么多如果，时间和成长都是条单行线。
他妈的，确实全赖我。
在陈非开了第二家店后，他相亲认识了一个女孩，开了第三家店后，女儿出生了。
我看着陈非那发了福的圆桶身材，对着女儿一脸笑嘻嘻的慈爱模样，虽然一切都和曾经那个青涩安静的少年相去甚远，然而在我心里，我知道他没变的。
“你一直盯着我干啥？想旧情复燃啊？我告诉你我现在是有闺女的人了！“注意到我一直在看他，陈非护好她闺女劈头盖脑给我来了这么一句。
我憋足力量朝他脑门狠劲儿弹了一下，“闭嘴吧你，我就是在想，少年，可真是个好词。瞧瞧你现在胖的，脑满肥肠的中年男人。”
房间里的人一起笑，我和陈非也在笑。
如今，我们还能如此坦然地在一起笑着闹着，并非是对彼此已经毫无感觉了，而是这么多年了，我们之间的感情已是隐没于骨血里了，冒不出一丝死缠烂打的讯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