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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不尽,日头不歇,这个夏天,与古往今来的每个夏天一般无二。
山间道路上,矮树浅草旁,一个脸蛋绯红的女孩正翘脚走着。三伏的太阳,烤杀暴露在日光下的一切生命。女孩儿低头疾行,汗流不住,感觉自己的胸衣已经湿透了,闷得难受,跳石过河,恨不得一头扎进滩子里,再顺势灌两口凉水。
循小道上行,两边尺余深的野草像火一样气浪如炽,女孩的家在山岗上。下临河水,背倚高山,端的是个好地方。她放下包,去屋后的水缸舀起一瓢水喝起来,这是从屋后不远处的小溪潭挑来的水,冰凉异常。她的咽喉滑动,水顺着下巴一路悬滴过脖颈,穿越锁骨间的小窝,滑进了汗津津的胸脯。顿时胃如含冰,又拿凉水抹了抹鬓角的汗腻子。从出学校到现在,才缓了口气。
回到卧室,她反锁好房间,坐在床上,家里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她的卧房背阳,窗外就是后山的树林,雨季水雨不歇,现在是夏天,仍然略微泛着霉味,但这种阴凉的霉味让她觉得安稳。她从裤兜里小心地拿出一张纸片,打开来
「我要在你身上去做,春天对樱桃树做的事情」
流氓,她心里这么想着,却同时咂摸着这句话,眼神虚对,暗香浮动。她把纸条抚平,压在桌子的玻璃板下,开始换衣服,拿着汗湿的内衣,她盯着玻璃板下的纸条,字迹清晰有力,她光着身子想到写下这行字的笔,捉着那支笔的手,拥有那只手的人。突然一阵窘迫,匆匆换上衣服,拿着衣袜,去了溪边。
房间安静下来,梁下的河流远远的传来声响,自然的声音赋予了这静默以一种生机,纸条在玻璃下一动不动,窗外的槐树轻微的摇晃,叶子哗啦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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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溪潭的水从深山里来,像冰镇过,完全不受烈日影响,溪水清浅,一个跳跃就可以跨过去,只有在雨后才会变得像一条鳞片竖立的白龙,冲着山下的河水灌去。
女孩蹲在槐树枝叶下,洗衣濯足,好不清凉。微风若有若无,树叶轻荡。她看着这棵槐树,想起家后山一片槐树林,如果植物有族群,那这一棵算是不合群的吧。
她把衣服拧干放在一边,揪下一条嫩枝,槐树叶是对开的,左一片右一片很对称,一根细茎看起来像片绿羽毛,她拿起一片叶子放在嘴边,清亮的声音像鸟儿一样飞出去,盘旋在树梢。顿时扰攘的蜜蜂也安静了下来,各自落定。槐树的花期在晚夏,但这一棵分外的早,才6月下旬,璎珞一样的白花已经悬垂在枝叶间了。早熟则早败,花期一过,至多撑到8月上旬就得掉落在溪水里,流水追逐着,一起远去。
「翠儿~~~~ 翠儿~~~~」
「来了~~」
女孩忙穿上鞋端着盆小跑回去,石头上掉落一枚树叶,上面唇齿依稀。
晚饭后,翠儿的父亲坐在屋外抽旱烟,与翠儿的哥聊天。她静静地呆在卧房,直到睡觉。父亲是临乡的机关干部,一般两三周才回家一次,不苟言笑的厉害。翠儿很怕他,他对女儿很少假以辞色。村里人嚼舌头时都说翠儿是老柳家在河滩上捡的。
天暗下来,山尖越来越钝,眼看是顶不住了,不怪山里人觉得天圆地方,这由近及远的一座座山把天的轮廓形容成了一只大碗,像有个人在外面,夜里盖上早起翻开。
屋前的父亲弯腰弓背,坐在马扎上,像块石头,只有一根细长的烟杆从黑影里伸出来,殷红的烟头缓缓翕动。翠儿透过窗玻璃望着父亲的背影,天黑透了,只剩下一个红点。她轻轻把玻璃下压着的纸条取出来锁进了木箱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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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云天,翠儿又走在了路上,热气上旋,被云朵挡住,蒸得她脸蛋红扑扑的,她的心情也像热忙了的麻雀一样翻飞不定。离学校还有十来分钟路程的时候,她停下来盯着下面的河水休息,安静下来能听到心脏泵血的轰鸣。正是下午饭时间,河对面山梁上升起灰白的炊烟,那里是表婶家,翠儿身上带着200块钱,那是母亲嘱咐交给表婶的。
翠儿的表弟叫阿羽,读六年级,是学校的中队长,很威风。翠儿在中学却连收作业的小组长都不是,幸好家里人不计较她的学习。阿羽的父亲几年前中风落了个半身不遂,家里经济很拮据,但是阿羽很开朗,有时候甚至很调皮。两个人在小学的时候常常一起上下学,再加上这几年常常去看望表叔,所以两个人玩的很好。
阿羽正端着饭碗坐在门槛上扒饭,看见表姐一下子就蹦了起来,翠儿把钱交给表婶,问候过表叔就和阿羽坐在院子里乘凉,树荫浓密,可惜今天没有风,林子里的蝉也像闷过气去了。
「姐,我们去摘樱桃吧,这樱桃都快熟过了,咱们爬到树上边摘边吃」
翠儿听见樱桃吓了一跳,这才想起来阿羽家屋子右侧有棵顶大的樱桃树,树腰粗的两个人抱不过来,阿羽三年级的时候还在这樱桃树上摔断过手。
「你手长结实了是吧,还拉上我」她望了望不远的樱桃树,枝繁叶茂,一小爪一小爪的果实好看至极,还有那烂熟的落了一地。
「你别乌鸦嘴,我现在天天爬树,而且有梯子,我还在树上搭了几根竹子,不怕」
当两个人坐在树上边吃樱桃边说话时,云散开了,太阳把远处的山脊照的发光,风从河谷间赶来,为樱桃树上的人吹响千万片树叶。
「嗳?」翠儿看见了一个人走在河对岸的路上,那个写纸条的人
「怎么了,你认识他?」
「哦是我同学,不是特别熟」这个人走路的样子真奇怪,松松垮垮的,肩膀一颠一颠,但是又不驼背,就像脚上没骨头似的,眼睛却目不斜视很认真的样子
「哈... 嗳你有没有觉得他走路的样子很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人家走的好好的,倒是你盯着人家傻笑才奇怪吧」
「什么傻笑,是他走路看起来好笑,哎你又驼背了,下去吧,该去学校了」
「哎你别乱拍啊,这么高想我再摔断手啊,你要不要摘点到学校去吃」
「才不要!」
「不要就不要,那么大声干嘛,等我啊你别下那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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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日子像糖块一样,一热起来就粘缠在一块儿分不清,倏忽之间一周一周的过去了,樱桃树上的樱桃所剩无几,像老去女人的乳房,隐隐缀在枝叶间。阿羽坐在树枝上,眺望着对岸路上的两个人,一个低头翘脚的女孩,和一个松松垮垮的男孩,两人亦步亦趋,走的认真。
「哈...怪不得」阿羽像看一幅巨幕画,望着两人沿着河流走向上游,低声的絮语仿佛越过河流传到他的耳朵里,他顺手摘下一片樱桃树叶,放在嘴边吹起来,清越的声音比翠儿的叶哨更多了几分穿透力,这樱桃树叶不比槐树叶,柔软而且有毛,叶边还有锯齿,想吹出声音很难。
阿羽想起当初教翠儿吹叶子的时候,翠儿鼓着腮帮子折腾了一下午,吹破的叶子堆了一地,此刻心想那时候幸亏没有用樱桃叶。哨声随风而长,却被河流所阻,河水的声音像一道无形的帘幕,难以撼动,直看到两人转过弯消失在山脚。
翠儿足尖轻点,像一只水漂打过河,到家天已经麻黑了。急忙打水做饭,母亲就快回来了。收起想要急切回味的心事,燃起柴火,升起油烟,一切驾轻就熟。
饭桌上的母亲却没有好脸色,只在翠儿摆饭叫她的时候应了一声。不管翠儿说什么她都不咸不淡,翠儿猜不到母亲为什么生气,却心里有鬼似的,嗫嚅着捻菜,小口咀嚼,饭后默默收拾碗筷,低首垂眉。
待母亲回房间后,翠儿把木盆拖到堂屋,烧起一壶开水,拿了干净衣服打算洗个澡。刚脱完衣服,门打开了,屋里没有开灯,门框的灰白色里嵌着一个黑影,默不作声,吓得翠儿抱着身子叫了出来。
「叫什么叫,把你的嘴闭上」
是母亲的声音,翠儿慌张的忘了穿衣服,母亲的手里拿着刚折的树枝,握在手掌边的断口剪影锐利无比。门砰地一声关上,窗户亮起晕黄的灯,人影扰动。
此刻夜风渐起,屋后的槐树林齐簌簌的响起来,数不清的白花随其摇摆,黑夜里也见得明晃晃一片,而小溪潭那棵孤零零的槐树花期将尽,风一吹,落下许多来,顺着溪水要漂进河里去,一根断枝横在水面,沾下许多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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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太阳光斜打在土地上,像上好的咸鸭蛋心子,油黄油黄的。阿羽的视线越过金黄的山坡,盯着河对岸,抿着唇,眉头慢慢拧起来。他突然放下手中的锄头,照着河对岸小跑过去
山边的路正是阴凉处,下面是轻缓的河水,里面淘洗着最后一点阳光,上面是俊俏的男孩,拖着松松垮垮的步伐。阿羽突然从岔路跑上来,立在他前面,吓得他一顿,太阳直直打过阿羽背上,一条斜斜的分界线将两人之间的路斩成两半。阿羽走进山影,两个人互相审视,风顺着河道刮来,山林耸动,天迅速黑下来
夏天的雨来去随风,阿羽拖着锄头回家的时候,雨已经停了,衣服贴在身上滴水,他放下锄头,转身脱了个精光,坐在堂屋里发呆。母亲提着桶从猪圈出来,一跨进门就看见他这副样子
「你咋了,快把衣服穿上去」
「妈,我想去看表姐」
「你表姐咋了,病了?」
「我不知道,她已经两周没去学校了」
「莫不是害病了,那你明天去看看,顺便把新苞谷捡十几根给你表姨送去」
第二天吃过早饭,阿羽背上一口袋苞谷棒就出门了,刚掰的苞谷,穗子发光,叶子水绿,足足拣了二十根。两家离的不远,半小时脚程,过了两道河就到了,远远的就看见一大片槐花在房子后头晃眼睛。把苞谷蹲在门廊上,大门锁着,没看见有人,就坐在门前等。天气慢慢大了,日头卯足了劲开始晒,这时候表姨回来了,头上一顶草帽在太阳下刺眼的厉害
「阿羽来了,屋里还好吧」说着摘下草帽
「表姨好,屋里都挺好的,我妈让我把新苞谷给你们送点来」
「苞谷哪个地里没有,你还背起这么远,来进屋里来」
门一开,一阵阴凉的感觉透来,沁人肌骨,阿羽把苞谷搬进屋子靠墙放好。
「姨,怎么没见表姐」
「在啊,在她自己屋里,这几天她害病,我就让她在家休息没去上课」边说她边借着门上的光拍打帽檐上的灰,「这病有点传染,你不好看得,下回她好了去找你玩」
阿羽把话咽进肚子里,一阵狐疑,但还是不敢冲撞表姨。
喝了茶水,阿羽见表姨又拿出草帽,也就顺势告辞,两相推让一番,才走出门来。快转过路角的时候阿羽见表姨锁上门走了,又折返回来,做贼一般,紧张的冒汗。
门窗严丝合缝,生怕表姨没走远,又不敢叫喊。正心焦,突然想起屋子后面的槐树林,拔腿就跑向后山。从一侧的竹林迂上去,走不多远,就踩上了散落一地的白花,槐树枝叶繁盛,又长的密集,头顶上遮天蔽日,一下子阴凉了下来。一阵风轻卷过,枝叶簌簌作响,落下几片雪白的花瓣。阿羽探着脚下坡,扶着一棵大槐树的横枝下到了后院,院子里的几只母鸡惊得跳开去。
后门也锁着,阿羽轻叩了叩,没人回应,突然听见边上的窗玻璃响了一响,阿羽凑过去一看,这窗里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两周没去学校的翠儿
「姐,你得什么病了,表姨为啥不让我看你」
「我没病,她不让我出声,我出声她就要打我,我知道你来了」翠儿显见是哭的多了,脸蛋都皴红了
「你没病表姨为什么不让你去学校」阿羽急的隔着玻璃划拉,眼泪都不自觉的出来了
翠儿一汪眼泪再也包不住也淌下来「我妈发现那个男生给我写的纸条和信了,她不准,不准我再去学校了,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生气,下手这么重」
说着翠儿就撩起了袖子,雪白的小臂上交错纵横着红色的细痕,仿佛无数条寸许长的小蛇「这是新打的,我前天想跑出去被妈发现了」
阿羽隔着铁窗玻璃虚握着手掌,对着那只伤痕累累的手臂,眼睛瞪得铜铃大,鼻头一酸,眼泪泉涌一般
「不行,我要去找表姨问清楚,为什么要打你」
「你不要,她现在听不进话,我好说歹说都没用,还是被锁在家里,你快回家,我要拜托你一件事,你把我的情况告诉他,就上次我们在树上看见的那个男生,让他不要担心,我等我妈消气了再慢慢跟她说回去上学的事情」
「可是你这伤怎么办,要是还打你怎么办」说着阿羽哭得趴在窗台上
「没事儿,我只要不跑不闹,妈也不会打我的」翠儿擦干眼泪,看着阿羽的发旋,抚摸着玻璃
两个人短短得叙了一番,翠儿却不得不催他走,阿羽怕表姨回来发现,翠儿又要挨打,只得一狠心抓着树枝上了后山,一阵狂奔,眼泪洒了一路。直到下了山梁到河边,才平复下来,洗了把脸,径自回家去了
风从河间起,一路上行,吹过竹林,扑在槐树林里,花叶齐动,树林西侧边角,一个黄草帽的身影握着一把镰刀立在一棵花已落尽的槐树下,远远的看着梁下河边远去的阿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