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师:
见字如晤。安好。
七月与你相会时,我方才提及行程,走得急,未能择出一日好好道别,应当致歉。
不过,此次会面确有其主题。七月过半,你在群里留下只字:明年五月八号结婚。
我回:艹。
感谢这突如其来的喜讯,我的朋友,你与姜女士即将踏入了爱情的坟墓,切记在墓室的东南角点上一根蜡烛,若蜡烛灭了,物归原位,拉着她赶紧撤……
玩笑话。恭祝你二人相顾生好,笙磬同音,鸾凤和鸣,共扶窗里窗外,共度云去云来,携手同赏初霞染雾,并肩行至星辰落幕、北京落户……
纯粹的欢喜,无以言表,便只需保持安静,安静地与你二人之欢喜长久相伴。
笑声之余,亦有感慨:成人以来,我多出行在外,径自奔命于大事,径自熟练于小事,径自油滑于琐事,久疏问候,至于你的状况总不甚了解。但你我似有一种默契:你懒得提,我也懒得问,一些闲繁不便开口,便不必开口。所以,感谢你向我告知这件喜事,也感谢你盛邀我参与这件喜事。如今,我已通晓“告知”与“得知”之间的悬距,明白“知”与“参与”之间的横隔,方才意会自己终究错过了许多。希望我不会错过你二人来年的婚礼。为你,为你们,为当日出席的伴娘们,我力争事在人为。
可即钝讷如我,亦能察出蹊跷:我似有印象,你与姜女士,可算重逢?
诚然可贵。
只在几年前,我尚为赋新词强说愁道:未知不比已知,邂遇不比相逢;难即难在我对一个人的了解终会触碰其中令我永是不解的部分,时下难在无解,往后难在回头。我不认为你是会轻易回头的人,便想采访你:你究竟何德何能,竟可再度迎遇你爱的她与你对她的爱。你就当我难得起了兴致,滚燃了八卦之魂,愿意多跑两步追上你的脚步,二人就地成席,久违地聊上一聊。
话说是久违的聊上一聊,并不为过。距你我上一次的聊上一聊,早过了些时日。但这些日子历数下来,我们可聊过不少话题:聊过不少邪性的人与邪门的事,聊过我们之于万千事物的价值判断与理念,聊过一路走来所经历的困顿、积极的反思与仓促的结论,聊过此生无以兑现的蜕变,聊过最难忘的一次倾盆大雨,聊过得以幸存的与不幸死去的情感,聊过彼此心中残留的神性,聊过赤红的夜色与漆黑的梦,聊过如今再看自己,又看懂了几分……这一次,我们不聊大问题,只在你心里下刀子,只聊你二人的声声回响与热泪盈眶。
这一次,换你来冒犯我的倾听。
你权当是帮我道出一份歉意。我早有察觉,这些年来,我的讲述恐怕已对你造成了足够多的冒犯。本是写予你的字,往后变成仅关乎我个人的事,不断地迫使你变成一位时时待命的倾听者,后在你的期待变为等待之前,以极其晦涩的文字剥夺了你的听感。换作是我,我会觉得这是一种负担,一种不得不去预见的负担——预见沉重的讲述即将无约而至。
它的无约归因于我的一蹴而就。我总贪望在有限的时间里塞满足够多的内容,这是我书写的方式,也几乎是我对待人生的方式——不断地细数往复的岁月以支起人生,仿佛这样即能证明岁月的总和可比人生更长久——这无非是醉心于个人的黄金时代罢了。
尼采说:“一个为他的思想寻找接生者的人,遇到了另一个在寻找他能帮得上忙的人——这样就产生了一段好的对话。”自一一年我斗胆在人人网上发布《致要友老徐》起算,你已经完成了“接生者”的十年任期。这一次,就让我来担起“接生者”的角色,在这个复述者远多于讲述者,讲述者远多于倾听者的世界里,担当一次“能帮得上忙”的人。
此外,也请你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好好改改这幅磨磨唧唧的样子——蹲在地上摆弄过往遗留下的残片,不码齐,不摞稳,不能向前看;若是脆生,且当把记忆堆砌出个大概,纵上一把火将它烧个干净,然后放声唤你:“就来了,等等我!”
当然,谁也不必成为谁的“戈多”,谁也不必为谁等去一段人生。
只在二人错身别过时,我会高声呼喊:“老徐,不知何时再会,亦不知未来又将如何造弄,但‘青年城’,‘青年城’,我欠它甚多。我永远感谢你将我邀至此地,你我二人可算聊来甚欢?而今酒敬久尽散,悲从杯中来,我又将出发……不过老徐,你我永远明白,我们是不会变的,永远年轻……”
你接:“……永远骂人难听。”
只在我们不再以许久未见作为贸然叨扰的动机,不再以相识已久作为珍重彼此的理由,不再仰赖彼此的劝慰,即可从容地接纳自己的一切努力终究无用这一事实的时候,便又是你我可以坐下来聊上一聊的时候。
我承认,我不时会过于谨慎——紧紧握着从生活的万般巨细中刨掘出的一份足能影射出自我的线索,小心翼翼地避过生活的棱角,不让它被其中的琐碎伤损分毫,又生怕握力过猛使其绷断——这关于自我的线索所牵引的另一端,正是他人之情感最终着陆的地方,一片我曾渴望亲手触碰,如今却远远观望,时时提醒自己切勿惊扰的境地。
仅拥有了关于它的印象,便错以为拥有了它本身——这是我时常出现的错觉,也是你与我的不同之处。你总能凭借切实的触觉所带给你的直觉锁定真相,只因你坚信自己的一套经验主义:我可能经历的,只是可能的真实;我所能经历的,才是真实的真实。
仅需一时的笃定,便足以唤醒心中的答案。好比我在一条岔路前犹疑,我当如何选择?早早行至前方的你,转过头来应答:放心地走吧,无论选了哪一条,走到最后都是死路一条。我追问:我们的心之所向呢?我们心之所向的幸福呢?你扭过头去,说:它已经在我身后。的确,所谓心之所向,实为一份已知的答案。你我所行之路,正是一条探寻之路,但我们所探寻的,不仅仅是未知的一切,我们也在探寻一种接纳当下一切已知的途径,一种自我救赎的方式——持续地行走、探寻,接纳寻得来的经验与理念,使深陷于已知的自己获得救赎,尽可能笃定地走通脚下的这条“死路”。
不过,我倒想和你确认,这份“必死所以必胜”的坦然,是否构成了你如今一鼓作气做出选择的基石?毕竟,你竟能勇敢地与同样勇敢的她重逢?我不由感慨:到头来,思维方式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你二人皆不算是竭力看清选择的人,却迎合命运做出了直指幸福的选择。相比之下,我则在竭力研读着每一次的选择,试图看清选择背后的可能,却不慎在思考的时间里错过了许多次幸福的可能,甚至错过了眼前的选择本身。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抬头看向你:有屁请放。
“结婚这个选择,可不是一个人的选择。”
两个选择即当有两份选择的责任。
“我觉得它更像是一次决定。无数次的选择促成了这个决定。我做着我的选择和她走到了一起,她做着她的选择和我走到了一起。每个人究竟是怎么做出选择的,我不知道,也不是非得知道。只要俩人的想法基本贴谱,事儿大事儿小大概齐能琢磨到一块儿,那索性就一拍大腿,决定了……”
“……责任不责任的,您瞅瞅咱这代人,不出问题谁会去琢磨什么是责任呐?不都是‘问题出现我再告诉大家’?出了问题,第一反应不还是指责对方?好容易都冷静了,坐下来聊聊解决方案吧?那保不齐还得起分歧。吵呗。吵得要死要活也够呛能想起来‘妥协’俩字儿怎么写……但所谓对的人,所谓能和你一起做这个决定的那位,不就是吵到了筋疲力尽,还能想起‘妥协’俩字儿怎么写的那个人吗?最后能写下这俩字儿,换来俩人的共识,换来俩人接下来的进展,不就是责任吗?”
这不存在一个谁先写谁后写的问题吗?
“我了个……这是问题吗?你先写啊……”
嗨,不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您琢磨的是俩人各做百分之五十的选择,往后各自承担百分之五十的责任,俩人凑一块儿是百分之百,个人一头一尾凑一块儿也是百分之百,这才公平,是不是?不是这么回事。压根儿就没有公平可言。无论个人是怎么着做出这个选择的,投入了多少,牺牲了多少,到头来的收益或是亏损,美感或是痛感,都是百分之百的……”
“……所以说,每一对夫妇都正在经历百分之百的婚姻,就像每个人都正在经历百分之百的人生一样。您逃得了吗?您离了,婚姻这事儿就算完了,您算是经历了百分之百的婚姻;您遇事儿上头大吼一声‘嘎’过去了,活着这事儿就算完了,您不还是经历了百分之百的人生?”
死倒不必讲究个死法,但活着总得讲究个活法呀?婚姻也大差不差。离的时候捶个头破血流也好,心平气和地下蛊也罢,说到底,学问不正是怎么经营好一段婚姻吗?
“怎么经营?爱她,对她好,为了她多爱自己一些,为了她对自己更好一点儿,把这些当成具体的事儿去干。吾日三省吾身:我爱她吗?还成;我对她好吗?凑合;她开心吗?成天傻乐。这不结了?过日子呗……”
“……每个人去贯彻自己的方式,尽可能地去理解对方的方式,剩下的只能交给运气了。风平浪静?您还嫌没劲呢;顺顺利利?临到了了您还未必舍得撒手人寰呢……”
“……不过,对她好这事儿可得抓点儿紧。亲密关系可太脆弱了。关系的脆弱就是人的脆弱,我们一不留神就会变成剥削者和被剥削者。总得有那么一个时刻,我们的眼神会告诉眼中的对方:别招我啊,我可有狩猎的本能;而对方的眼神也会回应我们:别逼逼啊,老子咬死你……越亲密,就越赤裸,也就越容易见血。”
这姑且算是人性的部分。那婚姻的崇高呢?婚姻里那些超越人性的东西呢?
“冇。俩人的事儿,两家子人的事儿,超越不了人性。”
……我换个问法,我们对婚姻的憧憬呢?
“跟您家那位‘哈姆雷特’那儿呢。”
我们对“我们”的憧憬呢?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憧憬,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愿望,咱随时都可以拿出来说道说道、比划比划。但是,不重要。最实际的就是踏踏实实地,别整幺蛾子,尽可能开心地过好每一天。这是我俩人最基本的共识,是树干,至于树上能开出什么样的花儿、能结出什么样的果儿,那都是后话。我就是实用主义者,可甭净寻思怎么着浪漫,现在就得整点儿实际的,该怎么着怎么着,怎么着好使怎么着。”
我们憧憬的幸福呢?
“什么是幸福,您跟我说说?我听着忒玄乎。反正我就是个俗人,只能体会一次又一次的快感……人一辈子总得爽个几回吧?过瘾呐……我权当您指的是幸福的理念吧。这幸福的理念,未必就是终点;怎么去实现这幸福的理念,也未必就是一个人的事儿。”
何出此言?
“幸福的选择已经在我身后了。今儿我只是走在了‘决定此生幸福’的这个决定上。换成俩人也是一样,我们走在了‘幸福’的这个决定上,幸福的选择已经在我俩身后了。”
你的意思是我们注定会走向幸福?就算承受了再多不幸,前方终究是幸福,而非虚无?
“谁知道现世就是人间呢?”
那岂不还是“死路一条”?
“对喽!”
嗨。
徐老师,你算给我钻了个脑洞。顺着这个洞看下去,我约莫看清了自己的疑虑:身处于一段关系中时,我的困顿究竟是什么——
——我的困顿,即在于我没有十足的把握走出那座名为“他人”的迷藏。
我似身处于一个空间中心的原核,被各式各样名为“他人”的核体所围绕。因自身具有一定质量,每一颗核体的外围均环绕着一层细小的粒子,粒子的随机运动受制于概率波的归一性,不断收束并显现出宏观意义上的运动规律,使核体的外围呈现出特定的显型结构。
核体即等同于人最为本质的自我,而外部的显型结构则是为一份独属于个人的布局,一份景致,抑或是一份现实。内核的自我与环绕自我的现实共同筑成了独属于个人的内部世界。
这份现实带有力场的属性,将人们的自我的间隔开来。若两枚核体相互聚拢,则会挤压彼此外围的力场,使二者外层的现实发生变化。即便是两个立场最外围的触碰,都可能造成外层粒子的置换。这无疑构成了一种对对方现实的“侵犯”。但这种侵犯式的接触并非出于个人的意志,而似一种本能——好如一种尚无法维持自身形态的生物本能地伸出触手,企图与外界产生联结,尝试在他人的内部世界中留下印记,以佐证其存在的本能。
我正是为这种生物,本能地做着这种尝试——推动我之自我横渡我的内部世界,尝试与他人的现实发生部分置换,企图与他人之自我产生一段得以映射出我之自我的对话,使我眼中的自我变得更加清晰。
可他人似以各自既定的路径运行着,所能观测到的数量在不断地变化,相对固定的他人的表型飘忽不定,相对稳定的表型的原核又闪烁出不同颜色的微光,环绕着我,俨如一座幻动的迷藏。
而身处其中的我,绝大多数时间只是站在自己现实世界的边缘向外观测,却鲜能在这份现实之外的一片浩瀚之中捕捉到一个目的,一个足能促使我一步跨出自我现实的目的。
这便是我的困顿。或正因于此,我未能在“婚姻”这个议题上得出结论,于是便与她一同终结了二人为时近三年的感情。
餐桌上,海鲜火锅腾然冒起的蒸烟将你我的面孔隔开,你向我问询她的近况。
我坦白,分开了,就在前日。
沉默片刻,你道,嗨……
我回,嗨……
如按第一次复合的炎炎夏夜算起,再有一个月,我与她一同潜游过的时光便足满三年。
此去近三年,可长可短。先因学业,后因疫情,两人聚少离多。但如今追忆起来,总不乏携手挽臂的画面——两人脚踩映在马路上的光影,头顶繁星间暗中透蓝的夜空,走过新旧交替的街道,观赏风情各异的装潢,只此二人的美好仿佛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如今追忆起来,我明知心底留足了美满,却仍不由慨叹:好生短暂。
因尽享当下的共识而决意同行,因放眼长路的分歧而泯于陌客。她是长我满满一岁的水瓶座,如今想起了婚姻,便询问我的意见。我绞尽脑汁一番,答,我们需要再给彼此一点成长的时间。听闻我的回答,她面露一丝难色,道,她恐怕做不到。于是我们鞠礼道别。
她思考了很多,也替我思考了很多,最终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也替我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在这个选择上,我们都没有意气用事,甚至可以说,两人分外理智,理智得可怕。不过,我始终坚信,即便我与她完于理智的正确,但二人之间再正确不过的正确,是彼时不顾一切地走到一起,哪怕时下已能预见而今顾及一切的分别。
我仍记忆犹新——我紧紧地抱住理智的断木,在冰徹骨血的海水中浮沉许久,终于在无数次的祈告后看见了她的曙光,于是铆足了最后一股力气,抵住逆流,向她划去。临靠岸边,我艰难地拔起几乎僵坏的肢体,甩开海水的拖拽,登上了她的岛——
——我看见了她。她卧身于一片沙滩上,把玩着手里的物件,两腿交叠,双脚不时翘上一翘,伏动的腰身将一金黄色的物体拱起,定睛一看,原来有一只小的她偎于她身侧。忽然见她疾疾坐起,将手中的物件重重摔在地上,嚷出一声咒骂,吓得小的她几乎蹦了起来。见小的她受了惊吓,她顿改面色,将其揽入怀中抚慰,小的她用面颊蹭了蹭她,再显安然。
戏玩半晌,她看见了我,招手示意我过去。我将行没两步,小的她便向我发出一阵警吠。我一时不知进退,她则豁然大笑,继而拍了拍小的她,让它前来与我熟悉。小的她围着我嗅上一阵,又舔了舔我伸出的手,便立起身来用前爪扒住我的腿,尾巴左右打晃不停。我轻抚它的腮下,继而将它抱起,向她走去。
她从我手中接过小的她,一边亲吻,一边低语,“妈妈最爱你了,”随后放回到地上,用手指了指我,对小的她说,“叫爸爸。”小的她看向我,吐了吐舌头,打了个哈欠,劈开胯坐下。见小的她可爱,我俯身去摸,她则歪身躺下,向我露出粉色的肚皮,尾巴再次摆起。
方才逃过海难的我,不会轻信自己有爱一个人的能力,自然也不会知道,她这一次满含温柔的接纳,仅是她所能带给我的万千美好之一。
一次两额相抵,我与她之间,光线无处可藏。
两次亲昵之间,便是生活。
我们都是不拘于生活细节的人,但我明白,看似她不顾细琐,心中却总藏不住那最敏感的部分。
她是个容易担心的小孩子,会担心许多事情,不过总会在下一时刻忘记自己方才担心的事,更会在下下一刻彻底忘却自己所担心的担心。这与我不同,我会反复审视她所担忧的事,在问题中一圈一圈地行走,不找到答案绝不能放过自己。于是便时常出现这样一幕:我进入了她的担忧,牵着她一起找寻解忧之法。走上几圈后,她觉得累了,便坐在地上休憩,我则继续绕圈,找寻答案。又走过几圈,我回到了起点,心中积累了些眉目,便走向已蜷在地上睡去的她,在她身旁坐下,继续整理思绪。待她醒来,我兴奋地便向她托出一番推理,她则一边听着,一边按揉惺忪的睡眼。兴许尚未完全苏醒,她大概听了个一知半解,不过最后总会憨憨一笑,说:“老公,辛苦啦。”这时,我便知道,所谓担忧,已然无所谓,于是牵起她的手,继续向前走。
约莫如此:二人手牵手,走上一段路程,然后开始兜圈,接着再行出一段距离,又开始兜圈,继而再续行走……最终走过了不近不远的三年。
只是,三年一度,我们都很辛苦。兜转在她的担忧里的我如是,被我牵着一圈一圈行走的她如此。
真正的辛苦,在乎我和她二人与彼此之间差异的相处。或直行、或环行的我们,会在某一时刻倏地意识到彼此之间的不同。但我二人之间最大的不同,却是对不同看法的不同。她会畏惧两人的不同,我则不以为然。直至后来,我恍然大悟,她并非畏惧不同,而是畏惧与她截然不同的我;而我的不以为然无疑加剧了她的恐惧,我的疏忽无疑加剧了她的困懑,我作为她伴侣的存在无疑加剧了我对她的剥削。
不过,即使辛苦,甚至痛苦,即使一方的脸上已然映出了对方脸上的狞色,我们都会紧咬牙关,绝不纵任恶言出口。这是我们的担当,也是我们尝遍苦味,却毅然苦行的理由——这样的对方已然弥足珍贵。
所以,是我的问题。她只是提及了“婚姻”二字,我却破了人之大忌,与她谈及我心中的公平。是我嘴笨,未能准确地表达出我的本意,也未能帮助她准确地理解我的本意,更未能使她不去洞悉我智力的局限——问题重重,本质却又单一,但我实在找不出更好的解法了。
只在我与她不得不结束两份不相上下的爱时,二人几乎只顾道别。
一通越洋电话,间断的信号飘落在许多我们曾温情相拥的街角。我相信,二人都能感知到对方尚有一句未说完的话,抑或远不止一句,却仍欲语还休,以重复的道别打发时间的催促。第一声全乎果决,第二声略带温柔,最后一声泛起颤抖,而后我目所能及的一片景象中迸出了裂痕。
“对不起。我造就了你的伤痛,并永远地成为了你伤痛的一部分……”
她似一只受伤的白鸽,在我处疗愈,并承受着我带给她的新的伤害。如今她挺立而起,扇抖双翅,旋空而去,在无际的蔚蓝长空中划出一条印记。沿着她离行的印记,白羽款款落下。
此即是我二人各自百分之百的爱情。
分开以后,我仍不断向已婚的朋友请教解法。好似惨败的我望着一盘残局,围着它走上一圈又一圈,不知当如何破局,亦不知该如何走出这一圈又一圈的行走。
“同样一句话,‘再给彼此一点时间成长’和‘我们可以一起继续成长’是不同的。”
……牛逼呀。
“其实,只是您放弃了。”
……是。
“您还爱她吗?”
……或许吧。
“一直以来,您对她的爱也是对她的要求。”
……是。我希望她能给予我一些支持。我不比谁更脆弱,也不比谁更坚强,我只是比一般人更擅于击溃自己。我不仅会进入她的担忧,也会进入我自己的担忧。当然,我不会要求她带领着我走出担忧,我只希望她能给我一点时间,毕竟我确实遇到了困难——我又一次把自己困在了自我现实中,我的眼前再度出现了迷藏,并且再一次地,我失去了向外迈出一步的目的,于是便坠入了剧烈的担忧之中,担忧自己会如往常一样,不慎陷入蒙蔽,从而错失许多良机。所以,我也会希望她能给予我一些信任,相信我一定能走出来,相信我们可以走下去……
“这蛮需要决心的。两个人的决心。”
决心。真是一个再精准不过的词。这正是我与她之间尤为缺失的词语。决心走下去,抑或决心离开,这个词都颇显沉重——我与她眼望前者,却步向后者,最终成就了两段完整的故事。
将心比心,朋友提了一嘴他的故事。他与妻子自初中末期相恋,光阴瞬去,如今算来,二人已相伴余有半生,终在前年领证。期间,两人异地、异国,不乏坎坷,绊上坎坷甚是伤痛,但迈过坎坷,便得以换来同一份决心。他说,两人都明白,一定要把对方苟住;他相信,决心回响,固然值得。
我略受触动之余,朋友又提了一嘴:婚礼,十月底,三亚,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来吗?
我应下。
时不出一个月,我奔赴机场,一路周转,顺利抵达。
下榻后,我速速落实手头的工作,继而催使内心亢奋起来,为翌日的大喜之事做足准备。没成想,人催人,兴奋促兴奋,一伙人攒在一起,便兴奋过了头,以致夜不能寐。挤在床头谈心,他便请我过目为次日婚礼准备的誓词。我读出了声,他当即喝止,“别!不敢这么羞耻吧?”他说,他从没写过这么肉麻的东西,只在一晚,辗转反侧良久,便爬起来写下了这两笔。我最终只帮忙修改了标点符号的位置,将原汁原味的文字交还给他。他边看边问:写得怎么样?我答,赢了。他担心没有妻子写得好,说:“她蛮会写的。”我答,放心,赢定了。
当日一早,人们穿戴、梳化,摄影师记录各个瞬间。出门接亲,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新娘所在的别墅门口。伴郎们一边吆喝,一边飞洒红包,新郎对着从门缝伸出的手机扫码,转账支付“开门费”。进入院内,一众伴郎便钻进了伴娘们精心设计的“游戏”圈套,自然输多赢少,于是新郎继续转账,眼里渐露凶光,嘴上骂骂咧咧,“晚上喝翻她们。”一路闯关,直至新娘卧室的门徐徐打开,人群涌入屋内,只见身着酒红色旗袍的新娘安坐于婚床边缘,秀发盘梳得一丝不苟,耳上有金饰点缀,竖在面前的纱扇掩不住浓晕的妆容,扇子上方闪现出的双眸故作沉稳地低望,后将目光投向一率众人挤入屋内的新郎,眉眼间透出纯澈的笑意。新郎手捧花束,单膝跪地,朗读并签署“约法N章”,为新娘穿上婚鞋,伴郎伴娘围绕在侧,拍照留念,接亲大任圆满告终。
下午,众人乘巴士前往另一间酒店参加婚礼仪式。午后的阳光斜穿过玻璃天花板,在一片场地上布下光斑,使用以划出步道的各色交叠的花束更显缤艳。待宾客入座,主持人就位,婚礼正式开始。氛围漫开,从各方的致辞中,从对方亲友的泪泣中,我渐能填足对两人故事的了解;总不当如我此前听闻中的那般轻描淡写,其中缺失的,或是今日之新娘曾无数次独自承受的寂寞与忍耐。我忽然想起此前与新郎的一次对话。他说,妻子计划继续深造。我说:“好事,你得支持她……只不过,可能又要两地相隔?”他说:“她都等我这么多年了,该我去陪她了。”将将回忆过这段对话,新郎读完了手中的誓词,并为新娘递上一张纸巾。新娘接过,一边轻拭泪水,一边稳住情绪,一字一句地读出二人自二零零八年伊始的故事。这是一段泛满感恩的故事,感谢了每一位曾与他们共同经历这段故事的人,感谢了每一位曾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轻轻转动她的身体,让她徐徐面向眼前人的如亲挚友。平手。我想,但凡能秉行至今的爱,本即不相上下。
夜色渐落,在暗下的天空中印出零星几朵深灰色的云。人们换上便装,并行前往位于酒店主楼下方的草坪处布设的晚宴。宴桌按男女双方宾友的座次列成两排,沿宴桌望去,一出舞台立于长桌尽头的正中央。宴桌外侧,串联的灯束径直垂下,形成两道金光帘幕,将宾席与舞台裹入其中。餐桌上已布好餐具,主盘的正中央由一片花瓣点缀。众人燃过冷烟火,便开始自助取餐。餐饮之余,各类节目登场,音乐与笑闹声中,一些人渐而酒足饭饱,便提早开始嬉耍,仿若担心漫妙之夜会草草结束。几巡酒后,人们全然放下了这份顾虑,有如纵情的狂欢可使长夜无尽,好似明日永不到来。
夜已深沉,许多朋友还需赶次日一早的航班,便早早道别离去。我呆望着泳池里欢闹的几人,不慎被手里的烟熏了眼睛。仰头闭眼,这一天中的些许情境在脑海中一一映现。借着一段又一段的映画,我问自己,今日发生的一切可算幸福?明明是他人一路鼎立坚持方才得来的珍宝,却如此蛮不讲理地插入我的人生之中,我值得享有它吗?或许这样一次全乎来自他人之人生的重要经历,必然会影响我今后的许多选择吧?兴许,这便是他人作为幸福之可能的方式,这便是他人手捧而来的幸福的种子。兴许,我当真如徐老师说的那样,已然行走于一条幸福之路?只在今后落脚的每一瞬间,我都可以更加确信幸福正在前路。兴许,幸福并非一个客观的理念,我只需把它当作个人的信仰,一份决心,即使我一圈又一圈地环行于一时的困扰之中,大可固执地信奉着它,跟随着它,牵着它,领着它,纵使自己在这一条“死路”上进行下去。
决心。没错,徐老师,我想,唯有一份决心,方才能在迷藏中逢遇值得我们去憧憬的“我们”;或许,唯有“我们”,方能证明幸福未必就是一个人的事;或许,我们正在经历本即可能超越百分之百的人生;或许,今日的我,已然拥有了最为真实的百分之百;又或许,秉持一份决心走过的黄金岁月,当真可比人生更长久。
内窥自我,我会经历百分之百的蒙蔽与错失、百分之百的困顿与怅然、百分之百的错愕、百分之百的疑虑、百分之百的迷失、最终百分之百的放弃;外观身侧,我们会经历百分之百的痛感与美感、百分之百的剥削与被剥削、百分之百的担忧、百分之百的辛苦、百分之百的理智、以及两人共识之下的百分之百的诀别。但无论如何,幸福的选择已然在我们身后,因此,我们未来行走的每一步,都将在已完成的百分之百之上筑成全新的百分之百。
这样想来,决心固然无用,因为无论我们走出一段怎样的路径,何时停下脚步,何时回望过往,何时再度出发,抑或何时彻底放弃,我们都将终结于一段百分之百的人生。但其无用之用,即在于它能为这百分之百的人生增添些许分量,在于当我们完成了一段行程,或在某一时刻充分地领会了眼下这百分之百的结局,抑或在幡然领悟之后,仍渴望迈出一步时,我们可以凭此决心向自己发问:一路走来,可谓淋漓尽致?还算过瘾?
所以,我或当允许自己带有一份决心,决心不去过问手里一颗种子的出处,只在一片荒陌的现实之地将其种下;允许自己的耐心终将被时间消耗殆尽,但即便如此,仍决心去亲眼目睹种子破土而出,迸发光芒,照尽荒寥,照见那可促使我向外迈出一步的目的;允许自己曝露在种子的光耀之下,允许自己去相信,我容得下另一个人的现实与结局,我可以与另一个人同行于一条幸福之路,我值得与另一个人达成某种共识,并在二人的共识之下,见证多于一人的幸福的可能;允许自己去坚守这份决心,只在一日,种之光芒驱散迷藏,作为他人之他人的“我们”,现于其中。
此时,眼看因自己的错失而碎落一地的遗憾,我如是问自己:其实,我已经收获了幸福,不是吗?如今,我与她虽化为彼此的伤痛,但两人也同样是为彼此曾走过的幸福,不是吗?她已然位于我身后,成为了我而今愈渐笃定的幸福之路的一部分,不是吗?只不过,她不再是这条幸福之路的全部了,不是吗?
所以,我想向她道谢:
谢谢你。
谢谢你曾与我成为“我们”。
谢谢我们,我们曾幸福。
此致,祝好。
2021年10月28日,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