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束百合花

                              (一)

        那是第一次听你说,你的乳名叫苏二白。你说,你出生时又白又胖,是家里第二个男孩。母亲便轻唤你二白。

        和你相遇,大概是有些缘分。那是春蕾话剧社的一次晚会,你来的晚,坐在后排。已经过了秋分,晚上的气温已经不适合穿短袖。这次晚会是系里为了迎接元旦晚会挑选节目的一次动员会,所以来了不少人,教室里面并不算冷,那天我穿了件米黄色的体恤,搭配一条紧身牛仔裤,走在过道里统计同学们报名参加的节目单。

      我拿着一本登记薄和一支中性笔,走到你面前,你戴着眼镜,略显紧张,不知所措,挠了挠头说,你没有节目要报,我便转身往前排走,朝着向我打招呼的一个男生。

      那个男生,身材中等,胖乎乎的脸上长了不少雀斑,他没说普通话,而是豫东的方言,他的一些口音和我很像,仔细听,他平翘舌分不清。我猜到他应该是杞县人。经过一番沟通,证实了我的猜想。他要准备一个节目,并拉上身边的几个同学一起参与。他们准备构思一个小品来娱乐大家。看他神采飞扬的畅想着表演的细节,我有些不耐烦,就跟他说,距离元旦还有一段时间,你们可以私下讨论,把你们几个名字登记下,写上姓名,电话,班级,节目名称,按顺序填好。

      他们几个按顺序在本子上写下来他们的信息。那个脸上有雀斑的男生叫刘中辉,我的老乡,同属开封地区。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你的室友。

                              (二)

          晚会结束时,已经晚上九点钟。楼道里吹进一阵秋风,微凉。我把登记薄抱在怀里,双手交叉,搓了搓臂膀,和几个同学准备下楼。

        这时,听到身后有人喊,“老乡,老乡,等一下,”我们几个同时回头,原来是那个雀斑男孩儿。我猜他应该是喊我。他走到我跟前说,咱们是老乡,能不能留下你的联系方式。我看他嬉皮笑脸,又那么诚恳,便把号码给了他。我说,我叫石楠。他重复着我的名字,往手机里输。他那种只会平舌发音的腔调,惹得我们几个忍不住想笑。

      输完号码,他连声说了几个谢谢!我们几个便匆匆下楼去了。

      校园里种了两排水杉,笔直的树干像两排弓箭,随时准备射向天空。我们几个不打算那么早回宿舍。在昏黄的路灯下,我们朝图书馆的方向走,图书馆已经关了门,我们在图书馆门前的喷泉边坐了下来。我们读的这所师范学校,远离市区,靠近黄河。抬头望望天空,还能找到几颗明亮的星星。喷泉池清澈见底,池底镶着蓝色的马赛克,在夜里有几分幽冷。我们几个互相说些家乡的人和事儿,我成长的那片地儿,没有湖泊,也没有江河,更没有名山大川,只有一望无际的麦田。我在想,将来毕了业一定要去西部支教,要把脑海里盖上山的烙印,我还要去看海,蓝色的海,而不是身后这个水池,我想,我最好嫁到一个地貌奇特的地方去。

                                (三)

        回到宿舍,我收到了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你自报家门,说想认识一下我。你说你叫苏志渊,内蒙人。我脑海里并没有你的印象,而是闪现出草原,骏马,蓝天,白云。我出于好奇,回了你一条短信,你怎么知道我的号码?你说是一个朋友告诉你的,我努力想到底是谁泄露的我的号码。原来是那个老乡,那个雀斑男孩。之后,我没再回复你。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我梦到去了草原,真的见到了骏马奔腾,那片蓝色的天空,一团团白色的云,还有那里的牧民,他们说,他们爱吃土豆,用土豆炖羊肉,我走进了一片葵花园,在阳光下那些向日葵面朝南,抬着头。有个少年拿着皮鞭从我身边走过,他说,他是这片葵花园的主人,愿意做我的向导,他带我走到一片杨树林,几只绵羊在树下啃食着青草。他走到一条小河旁跟我说,这条河,叫塔布河。少年走到河边脱下身上的衣服,往河里走,我躲到了一棵杨树后面,阳光和煦,照在静静流淌的塔布河上,照在赤裸的少年身上,我仿佛看到了召庙里的一尊佛。

                                  (四)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我收到了雀斑男孩儿的短信,说是让我观摩他们的节目排练。他态度一直都是那么诚恳,从来不考虑别人愿不愿意。考虑到是老乡关系,应该去捧个场。

        那天在自习室,我并没有见到雀斑男孩,而是遇见了你。你还是坐在自习室的后排,穿了件黑色的长袖体恤,直筒牛仔裤,运动鞋,身材瘦高,鼻梁上架着一副是曾相识的眼镜。我们相对一笑,仿佛我梦里那个少年。这是我第一次看清楚你的脸,但我并不知道你就是那个发短信给我的陌生人。你先开的口,问我是不是来找刘中辉的。我说是的。你说,他临时有事,取消了排练。你又说,知道我的名字。咱俩通过短信认识的。我这才回过神说,原来你就是内蒙人啊。你嘴角略有些狡黠,说那天晚会上注视了我很长时间,说我是你喜欢的类型,想和我交个朋友。

      自习室很大,前排有几个学生在聊天。并没有在意我们之间的话语,我第一次听到这么直白的话,耳根子红到腮帮子。我说咱们出去走走吧。

                                (五)

      你走在我身后,保持着安全距离。我在前面走,那天我扎着马尾,穿了件碎花长袖衫,还是那条紧身牛仔裤。我们从自习室出来,往教学楼后面的天鹅湖走。秋高气爽,刚才羞红的脸开始降温。

      你说,你家住在内蒙古四子王旗,航天英雄杨利伟回家的地方。我们走到湖边的一条长凳停了下来,我示意你坐下来,你坐在凳子的边缘,我坐在另一个边缘,那中间的留白,正好可以看到湖里的几只黑天鹅。我说,我家可没你们那好,除了田里的庄稼和人,再没有别的值得夸耀的了。你问我高中有没有谈过恋爱,我一时语塞,不想回答这么直接的问题。我说你们内蒙人说话是不是都这样子?我可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你只好作罢。秋分过后,白天变的短了,我们坐在长凳上,聊了许多,我已经记不清那些话是不是真实存在。那天的晚霞来的早,霞光洒在天鹅湖里,泛着波澜。那群黑天鹅向湖心的小岛游。许多年后,我重回校园,又在那里看到了同样的景色。那天下午,你非要请我吃饭,说是内蒙人的规矩。我从来就是一个缺乏主见的人,不会拒绝。那个雀斑男孩,一句老乡,就要走了我的号码。大概所有的错误都是从他开始的吧。晚餐你打了电话给我的雀斑老乡还有几个你的室友,我怕尴尬又打了电话给了室友王摇。

      晚餐,你选好了地方,在刘嫂大盘鸡的牡丹厅包厢。你把菜单摆在我面前说,喜欢吃什么,随便点。我说,还是等他们到齐了再点。你喊服务员过来,点了酒水和饮料。我们就这样坐在牡丹厅里等,大约过了十多分钟,你的朋友们都到了,还有我的那个雀斑老乡,一见面就跟我道歉,说实在是不好意思,今天有事儿,排练取消。我埋怨他说,你是不是故意的?他羞赧着说,是真有事,真不是放你鸽子。我这不让我室友向你转达了吗?他还是那副诚恳的样子。那平舌音,着实让我想笑。我室友王摇来的时候,菜已经点好了,她是个腼腆的女孩,看到那么多男生有些不好意思,只是点点头,坐到我的身边。

      人到齐了,菜品开始上桌,你招呼我那个雀斑老乡把酒和饮料打开。你把几个室友一一介绍给我和王摇,雪礼,濮阳的,凯子,鹤壁的,小武灵宝的,王一,中原区的,东臣,红旗渠的。小飞,音乐系的,好像也是开封的。你说这是你们室友的第一次聚会,你做东,言语间,多少有蒙古高原的豪情。那天你们喝了不少酒,天南地北的聊。我和王摇显得有些拘谨。那天的白加啤,你的几个室友有些失态,都把我当了压寨夫人一样敬酒。我还是那样子不会拒绝人,只当是你们的戏弄。你在酒桌上,反倒是承认了这种捕获感。

                                  (六)

        人常说,酒是色媒人。你倒是现出原形,说喜欢我,要我做你的女朋友。酒桌上,那么多人,我没有说话,只当你说的是醉话。那天喝的很晚,你们几个都醉了。在生活区的门口,我们道了别,各自回了宿舍。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睡在上铺的王摇知道我为什么睡不着,向其他室友宣布了酒桌上的情形说,我们的楠楠姐要嫁到大草原去了。其他几个同学投来羡慕的眼神,询问真假。折磨的我既苦恼,又想默许这是铁打的事实。难道那天晚上我梦到的那些骏马是真实的?那个赤裸的少年真的给我做了向导?宿舍的灯熄了,她们也不再折腾我。我侧躺着,看了看手机,十一点十分,突然,一条短信的提示音,是你发来的。问我有没有睡,说你是认真的,想让我做你的女朋友。我想了想,不知道怎么回复你。看着你的短信发呆,我轻轻的翻了身,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我知道你在等我回话,我总是这样犹豫不决,总是缺乏主见,总是不会拒绝人。我还是答应了你,做了你的女朋友,那天晚上,我失眠了。难道这就是爱情吗?她们刚才说,大学不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是苍白的。像我们这种师范学校,男生资源实在是太少了。还有前段时间那个奇怪的梦,真的是一种预兆吗?我想以后会不会和他结婚?会不会和他生孩子?这些现实的问题实在不该进入我的大脑,那些事情比到内蒙古还要遥远。

                                (七)

        早晨起来,我便多了一门选修课。和你谈恋爱。有你的日子,我们真的很快乐,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逃课。临近放寒假,那是你第一次跟我提出来去旅馆住。说是实在想得到我。你说性是爱的另一种表达。我知道你说的是甜言蜜语,我知道你的心在跳,在烧。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没有拒绝,我说可以住,但不脱衣服。你订在百合旅馆,旅馆布置的很温馨,床头柜上房东摆着一束百合花。洁白的花朵,吐露着爱情的味道。墙壁上挂了一副仿制油画,梵·高的《吃土豆的人》,我指着画说,你们那也种土豆吧?我跟你说我以前做的那个奇怪的梦。你说,你们那种土豆,但是你不爱吃土豆。你爱吃肉,是个肉食动物,你就是一匹饿狼,时刻都想吞食我。爱情真的会令人失去理智,你搂着我的腰,亲吻我的头发,我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羔羊,失去了抗拒的意识。那天,夜过得尤其漫长,我听着你熟睡时沉甸甸的呼吸,漆黑的房间里,只有那束百合花给了我一些温柔。我想这爱情的花朵会不会凋零?明天早上,你会不会因为得到了我而不再有新奇?会不会像个孩子,把我丢弃在玩具堆里?爱情是兴奋剂,时常让我失眠。

                                (八)

      后来,我想不起来那天早晨我们是几点钟从梦里醒来。你把空调的温度调到了30度。抱怨着这里的鬼天气比内蒙古的冬天还要冷。我醒来看了看那束百合花,还有那些吃土豆的人,继续睡了。我那时候真想就这么睡着不用醒来,有你陪着我就算世界末日我也不害怕。你说,你不想在这鬼地方读书了,太冷了。那天你预订了回家的火车票,回宿舍收拾了行李,准备在百合旅馆多住上一天。那是你在这里住的最后一个晚上,我送你到了火车站,你搂着我说,明年过年你带我回你的乌兰花。去看那里的牛,羊,马。你爱用这种许愿式的甜言蜜语,我也爱听你的天马行空。临上火车前,你跟我说,让我记住你的乳名苏二白,让我忘了苏志渊那个名字。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思念成疾的意思。寒假里我靠着回忆煎熬。

    过了年,我带着对你的思念来到阔别已久的宿舍。而你再没有出现在我的面前。甚至一条短信都不回,你说你怕冷,难道我们的爱情还不够温暖吗?我开始恨你,恨你欺骗了我的感情,恨那个雀斑老乡让我认识了你。许多年过去了,我劝自己早点释怀,我常常想起那个夜晚,那束百合花。我想你应该认识了故乡的姑娘,乌兰花的姑娘。一定是她比我更懂你,更温柔。有一次我一个人回学校,想再去百合旅馆住一次,那里却早已经变成一堆废墟。城市的魔掌已伸向了这里。那天黄昏我在花店买了一束百合花,带着它来到天鹅湖边那条长凳旁,霞光依旧照着湖面,一对黑天鹅朝着湖心的小岛游,一切都那么相似,我想那些日子并没有走远,我把那束百合花放在你曾经坐过的位置,祝你和乌兰花的姑娘白头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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