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强大久了,就不知如何软弱了。
1
清明节到来,沸腾的城市里,不见一丝悲切,雨却还是下的。下班时,带回一束白玫瑰,我要祭奠一个人,多年前的一个故人。
时间被拉回到二十多年前的高中课堂。
她短发,瘦弱,干瘪,却力量勃发,似嚼劲十足的高筋面。我疑惑过这奇怪的表象,后来发现,原因在于她的语速及神经质的肢体动作。
你说一句话,她已经说完三句,说时顾盼生辉,眼睛却不聚焦于你,只一挑一挑地扫射你,随着你的反应变换着话题。看似在掌控全局,女王气十足,实则让人看不到她的真实需求。
她会突然大笑,随即跺脚,手臂夸张地甩来甩去。听起来像干笑的笑声本来可以收了,她还要转一下调延长一下,似乎她不来收尾就收不了尾。
那时不懂如何形容她,现在发现有一个词特别适合她,尴尬。长得尴尬,动作尴尬,交流尴尬,什么都透着勉强。
瘦弱的身躯,外显出神经质的张力,这就是她,尴尬的她。
知晓她的成长历程,便知道这份尴尬来自哪里了。小时候,她妈妈和爸爸吵架,一气之下喝了农药,家就散了。从此,她被大伯收养,几岁就开始寄人篱下的生活。大伯两夫妻是知识分子,明里是不会让人有说辞的,只是,她吃饭从不敢放肆夹菜,也从不向他们提任何要求,对他们的任何安排都欣然接受。
她用尽全力维持着他们对她的好,真心的也好,假意的也好,可中间的虚空她清楚明了得很。她要给别人留下她过得很优越这种印象。
见过在浅水里弹跳的虾吗?她就是,拉满弓力,尽显表面的虚张繁华。
2
她是我们高中语文老师的堂姨妹子,住堂姐家,不与我们住宿舍。当然是很艳羡她的,老师的关系户嘛!
可她却会时不时地来蹭我们的床,有时周末,会提前打声招呼;有时突然就来了,寝室灯都快熄了。来时有时平静欢愉,有时沉默不语。通常,她只是说想我们了,想和我们睡一铺了。
她会特别关心我,带吃的给我,逗我开心。我当她是姐姐,可我与她又是不亲密的,更多的是生活上的依靠。她似乎也接受了这个角色,从不跟我诉苦,只是不遗余力地帮我。
她居人屋檐下那种无奈与惶恐,我是清楚的,可我也触摸得到她努力张罗的自尊,我不忍拆穿她,所以,我常常忽视她短暂的沉默。
她有好几个像我这样的朋友,这,让我更有理由无视她的需求,不是还有别人关心她嘛!
就这样我们在繁忙的学业中跌跌撞撞地维持着友谊到了高三。她成绩不错,尤其政治。政治老师阳光帅气,他神采飞扬讲课的样子一点点刻入很多女生的心里,包括她的。
自此,她苍白的脸色总见红晕,政治课与老师互动时尤其明显。表达观点时铿锵有力,字字珠玑,柔弱的身板张力十足。一开始我还为她捏一把汗,后来发现纯属多余,最后发现只有羡慕的份。
政治老师对她予以殷切的期盼,为着这份期盼,她所有的高考志愿都只填了一所学校——西北政法大学。
也许上天要以残酷的方式唤醒这位小女子,她考的奇差,连专科线都没达到。
我也是。
于是我们一起进了高四的课堂。200来号学生共处一室,空气污浊,气氛沉闷。家里条件好的会带空气清新剂来喷,现在都记得那种廉价的香味。
她彻底搬离了堂姐家,大宿舍里有了自己的一个床位,可她仍然与我挤着睡,给我讲数学题,开解我敏感的心思。
我仍然视她为姐姐,无所不能,没有需求的姐姐。有时见她立于学校操场看台上,背向操场,双肩垮塌着,一动不动。我知道她的沉重入了骨,进了髓,可年少的我,在高考复习里挣扎的我,不愿去承接这份沉重,便快步远离了这个身影。
不过,当晚,我会因为解不出数学题,整晚都不理任何人,包括她。第二天一大早,她往往会交给我一封信,用她一贯的鸡血语调鼓励着我,我假装被她吹得鼓胀,又信心满满地上路。她长舒一口气。
其实,我也放心了,她能鼓励我,说明她没事了。
我多次这样试过。有时真实有时假装地低落着,她会关注我,从而忘了她自己。从认识开始,前后数数,她给我写过几十封信,无数的纸条。
3
我们就这样相携相持着度过了高四,我上了专科,我和我们共同的朋友好几个都上了同一间专科学校。她仍然填了西北政法大学,可还是差了很远。
她继续挺进高五。
大一一年,我不跟她说大学的精彩,只说我的苦与难——这样,她便会鼓足了劲地过着吧,不然哪有力量来安慰我。
果然,她滚烫的鸡血信如期而至,我又一次放心了。
这一年填志愿,她终于放下执念,填了我们所在的大学。
只是,那份执念已深种生命,时间让她放下了那个人,可时间也让她执意守护的尊严变了形。没有人告诉她,她其实可以不用那么强大,她失败了选择别的出路并不是软弱的表现。
强大太久了,她已不知如何软弱。
我,还有我们,却一再地强化她的强大。她身边有的是我这样贪恋她照顾的朋友,以自以为是的弱势汲取她的心力能量。回想起青春时的残忍,无法平静,更无法原谅。如果多给我五年的心智,我一定不会那样做。
进了我们学校后,她不参与任何集体活动,那么活泼的一个人,躲在宿舍里,蚊帐里,不出声。我们去看她,她努力地笑,想拿出她一贯的热情出来,可最后只能惨然一笑。
年少的我们不知道抑郁症这个词,只以为她是被高考打击的,说了一堆无用的废话,她仍然在无助的深渊里挣扎。
医生给她开了安神助睡眠的药,每天三颗。有天晚上,她一口气吃了一瓶。
当我们在医院再看到她时,她已经彻底垮了。口水不自觉地顺着嘴角流下,滴到手臂上才发现,赶紧醒过来似的用手背慌忙擦掉。
最不能忘却的是,擦完口水后她还朝我们歉意一笑,在残留不多的意识里,她还是觉得是她欠这个世界的,而不是这个世界欠她的;她仍在拼尽全力掩藏她的脆弱,试图呈现原来的自己。
现在想来仍是心痛!
老师和我们守着她,几天几夜,不见家里人过来。出院后,老师帮我们租一个车,送她回她寄养的那个家。两位老人活得悄无声息,这样异于常人的孩子在眼前,他们似乎视而不见,一味地招呼我们吃饭。
这么形式主义的一家人,难怪养出了这么在乎形式的一个孩子,我们似乎找到了责任人。
可是,我们怎敢苛责!
细细地嘱咐她,祝福她,她不断地点头,没有一滴眼泪,我们揪着心走了。
4
几天后的中午,我午睡刚醒来,我们共同的朋友靠近我,说,
“她走了。”
“走哪去了?”我没明白。
“她大伯送她回老家了,她喝农药了。”
我一声惊呼,无法接受。想起她的妈妈,两个字浮现出来,宿命。
被惊到半空的心,久久不能回落,当晚,失眠了。之后的每个夜晚,噩梦缠身,梦见最多的是,一个绿脸的旧时代老太太,在我枕边,与我相对,诡谲地笑。我惨叫着醒来,惊恐万分。
幸好放假了,母亲整夜陪着我,每每我开始挣扎逃窜时,母亲就大声把我叫醒,陪我说话,一直到天亮。
母亲还把我要好的初中同学叫过来,陪我睡。
可是,他们都不和我聊这件事,忌讳莫深,我想和她们聊时,她们也一脸担忧地看着我,似乎我真被一个冤魂攫住,脱不了身。
我只能笨拙地自己寻找出路。
不记得多久后的某个夜晚,当再一次被噩梦惊醒后,我悄悄地跟她说,我知道那个老婆婆不是你,那只是我的内疚催生的恐惧化身。我不怕你,你以真面目来我梦里吧!你有什么未竟的心事,告诉我!以前我从没用心去感受过你,这一次,我一定放下所有成见、负担、恐惧,用心地陪着你,听你说。
她果然入梦了。
我与她之间隔着一条河,风平浪静,她坐在河对岸的鹅卵石上,全身放松,笑意盈盈。我从没见过她如此放松的样子。她开口说话了,我却一句都听不明白。
她不停地说不停地说,好久好久后,她说:“好了,我说完了,我走了,你要好好的。”
然后,我醒来了,眼角有泪。
自此,我再也没做噩梦,她也再没入我的梦,我不再惧怕黑夜,生活回归平静。
想来,至今已有二十年。
二十年,我听她的,好好地过,谈恋爱结婚生小孩,一个又一个。把她还未开始的人生过回来。
每年的清明,我把最洁白的玫瑰,放在我心底的坟茔前,静默一刻钟。
但愿她够时间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