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都是沙漠,地球像个圆不溜丢的橙子,远望去金黄一片。夹着砂砾的风,从赤道到两极,整日没命价吹着。水神出鬼没,一会儿这里多出一条河,还没等地面发出两棵草,这条河就倏然不见踪影,半年后人们才在三千里之外发现它。在地球上生存的要义就是:找到属于你的河。
独这句话不足以表现生存困难之程度。假使你找到了你的河,喝到了它甘甜的河水,你也不一定能永久占有它。说不定就在你恰得餍足,在四漠寂寂的夜晚,在你高枕而卧的时候,它就悄悄改变了河道,流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清晨你醒来,看到的只是荒漠和绝望。就算你千留百留,你也留不住,千算万算,你也算不准,河要变道,这是谁也没办法控制的。如果你撞了大运,遇到一条小命结束前都不会变道的河,你也不知道会不会有比你更强、比你更壮、比你更有毅力的人来分一口水,或把你挤走。更何况,一条河是很难找到的,它就在这茫茫大漠中,但你被风迷了双眼,你看不到百里之外。
除了水之外,人们还需要容身之所。沙漠里的风就是恶魔,在它肆虐的时候将是生灵的地狱;沙漠里的烈日是阿波罗的战车,所过之处一片焦枯。人们想要在荒漠中生存,需要有个屏藩,能抵挡住自然暴虐的侵袭。于是人们聚在一起,相互取暖,又害怕彼此,怕对方抢去了自己的水。
我从绿洲到沙漠已经有三天了,走出绿洲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事。只有妇孺儿童才能呆在绿洲里,妇孺儿童是受保护的,他们太脆弱了。有些有钱人,将他们的子女终生置于绿洲中。有人觉得这很幸福。我觉得这很残忍。我家里穷,没有一辈子留在绿洲的条件,但如果谁阻挡我去大漠的脚步,我会愤怒,跟他干一架。我不是幼稚。与其终生被迫局促在一片小小的地界,经历那些日复一日的生活,还不如让我到外面去,去摔个遍体鳞伤。我早就准备好了。沙漠的可怖我早有耳闻,我不怕受伤,不怕死,我只想要试一试。
但是我还是低估了沙漠的威力。耳闻不如目见,如今我眼见了沙漠的可怕,我才知道那些在绿洲短暂停留的旅人所言不虚。沙漠确实是个噬人的魔鬼,到处都是它的血盆大口。最初我翻过一座沙丘,顺着沙脊往东,贪脚程错过了一处水洼,只得在魔鬼岩下将就一夜,白天又接着往东走。这时候我的腿已经疲倦不堪了,成堆的沙在脚下打滚,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弯下腰将鞋里的沙倒出来。沙漠里的风好像是个烘干机,我就像一只风鸡一样给吹着,差点脱水了。在绿洲里我还白白嫩嫩,现在我黑得跟鬼一样。
这天正午,我正坐在沙丘背面躲阳光,上面忽然滚下来一个满头冒烟的姑娘。这姑娘应该和我一样,是刚进沙漠不久。那些进沙漠很久的女人都折磨得跟鬼一样,可这位姑娘脸上还带着一些幻想和天真。我给她灌了点水,让她在沙丘背面阴着,过了正午,这姑娘自己就醒转了。一问她,果然是刚出沙漠不久。于是我们俩结伴同行。
我们来到一处水洼。水洼里一般聚集着许多旅行者,但是水洼很快会干涸,旅行者只能做短暂的停留,将这里作为他们去目的地的中转站。但这处水洼似乎很不同,所有人都在挖坑。
我问一个挖坑的人:“你们挖的是什么坑?”
那人很不高兴我这样问,回答说:“这不是坑,这是地洞。我们将要把这个水洼改造成能居住的地点,这些地洞就是我们的容身地。在地洞下,阴凉潮湿,可以挡风避日。”
我很吃惊:“你们挖不出地洞的,这些沙很快会涌入洞中,你们会被活埋,你们挖的是自己的墓穴。”
那人向我翻了翻白眼说:“你见过沙鼠吗?他们怎么不会被活埋?我们随埋随挖,永不停歇。”
仔细观察一下他们,他们的眼睛眯起来了,鼻子变长、嘴巴突出,身形佝偻,浑身肥肉滚滚,就像个沙鼠。长年的地洞生活让他们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作为视觉减退的弥补,他们的嗅觉和听觉变得更加灵敏,这样他们就能在沙子滚落的时候发觉,迅速挖出一条通道。虽然他们有了容身之所,但他们每时每刻都活在提心吊胆当中,我对此有些不能接受。他们邀请我们留下来与他们一起过地洞生活,我拒绝了,我不能放弃自己作为人的尊严。
我们离开地洞者的水洼,继续前行。又不多久,我们来到另一处水洼,这里的人都在盖房子。
我问:“你们在干嘛?”
有个工程师模样的人回过头作答:“如你所见,我们在盖房子。”
我说:“只有傻子,才会把房子建在沙上。”
工程师笑着摇摇头,说:“你还年轻,不能理解我们的事业。我们做的就是将不可能变成可能。人人都说沙子上盖不了房子,这是人们给自己的禁锢,人们在这一观念下被锁死了,你可曾试过在沙子上盖房子?既然你没有试过,你怎么知道沙子上确实是盖不了的呢?只要我们肯通过努力,去摸索、去创造,总有一天会在沙地上建一座漂亮的大房子。我们做的是前无古人的事,我们在创造历史。”
我们的同伴听得双眼闪闪发光,但我知道这很愚蠢,赶紧说:“沙子会流动,房子会崩塌,你们好像是被一个光荣的信仰吸引着,但这中间又会付出多少代价呢?”
工程师笑着说:“我们不怕牺牲。”
我的同伴彻底被征服了,她说:“我会留下,与你们一起见证历史。”
工程师款款鞠了一躬,牵着她的手,带她去参观他们刚造起来的房子。我被一个人留下了。
我环顾四周,四周都是建房工人的坟墓,地下满是他们的枯骨。他们固然不怕牺牲,但谁能说清楚,他们是不是被骗了?我不会留下。
我很快平复了同伴离开的伤心,她有她的想法,既然她愿意走,我不该强留。男子汉不该伤心太久。我只身前行。沙漠里的风像刀子,在我的脸上刻出棱角,在我的唇上刻出裂痕。沙子进到我的眼里、我的鼻孔、我的嘴巴,我几乎不能呼吸。烈日焚烧着我身上的水分,我的影子被拉得狭长,一直延伸到沙丘下面。影子拖拽着我的脚步,我踉跄着维持平衡,几次要掉到沙丘下面。沙面上我踩出的脚印,很快被风抹平,不留下一丝痕迹。
我在一条河的上游,遇见一个守机器的老人。这台机器黑黝黝、脏兮兮,在太阳下冒着黑光。我问他,这是什么机器?
“这是投毒的机器。”老人说。
我吓了一跳:“为什么要在河流上游放这么危险的机器?”
老人说:“这是为了让大家都能活下来。”
我疑惑了:“杀人的机器,怎么能让人活下来?”
老人说:“你看这一条河,看似平静,其实暗藏玄机。这条河已经五十年没有变过道了,河流两岸早已人满为患,每人每天只能喝少量的水,再多,整条河就要干枯了。如果哪天人们克制不住自己的贪心,抢起水来,到头来谁都喝不到水。这时候我就出场了,我会启动机器,轰隆隆、嗡叭叭,机器向水里喷洒毒药,很快这条河会变成一条毒河。那时候人们就没得水抢了,也就不会抢了。”
我听得后背发凉。老人拍拍我的肩膀,说:“小伙子,不要怕,大多数河流上游,都有这么一台机器。”
我向河流下游望去,看到人们干枯麻木的面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我不敢再待下去,继续前行。
我被烈日和狂风折磨得早就不成人形。像我这样不肯定居的人,只是少数,人们一眼就能辨认出我这样的旅行者,因为我最脏、最黑、最丑。在一个阳光不那么烈的下午,我遇见了一个和我一样的旅行者。
我问:“旅行者,你好,你要到哪里去?”
旅行者说:“旅行者,你好,我在找一口井。”
我问:“沙漠里哪里来的一口井?”
旅行者说:“这是很古早的一个传说了,沙漠里有一口井,不停地找,就能找到它。这口井不会枯竭,永远属于找到它的人,不会消失,也不会有人来和你抢,找到它,你就能永远幸福。”
我听得入了迷:“我希望沙漠里真的有这样一口井。”
旅行者问我:“旅行者,你又是在寻找什么?”
我说:“我没有寻找什么,我只是不想在肮脏的地方停下来。”
旅行者说:“你不愿肮脏,这很好,但是在逃避肮脏的过程中,你无法创造干净。”
我与旅行者道别了,对于他的话我深思了很久,他说的很有道理,我无法创造干净,但我至少不会变脏。
我继续前行,可能沙漠里真的有这样一口井。如果被我遇上了,那就太好了。在此之前,我将永不停留地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