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时无刻不在城市的任何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出现,我似乎是这个城市的一员。但是在那里的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寻觅不到熟悉的微笑、善良、慷慨,亦或是,哪怕是冷漠、轻蔑、嘲讽,所有这些我能想到的最熟悉的表情,态度。管它是不是被人定义为友好的或恶劣的,最起码也是能证明我这个人属于这个城市的有力证据,这些都没有。我只是在城市的一角出现,在另一处阴影里消失。
我能给孤独的旅人一些安慰,那些异乡的过客从我这里能够得知温暖的落脚处。我能看到这个城市最美丽的斜阳,也能不经意间就踏入城市最肮脏的难以掩饰的小巷,那里污水横流,罪恶也无处躲藏。我对这个城市几乎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但又什么都不知道。我指给陌生人的路,只有方向。我不知道这条街叫什么名字,那座公园附近的大厦是不是这座城市的地标,所有这些街道,高楼,商店,公园都没有名字,我是说没有能给人明确含义的文字、符号或者字母。
那里只是一些门,死板的门,吞噬一切的黑洞,和这个城市的人,他们的脸一样的门。我站在每一扇门前,我在每扇门前徘徊,不能确定推开一扇门后会看到什么,或者什么也看不到。我把所有可以想象到的门后的景象放电影一样的在脑海中过一遍。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以说是有一种视死如归的可笑的决心在怂恿我伸出双手推开这些呆板的门,无动于衷的门。我怀着一种期望,能在门的另一面找到熟悉的微笑和冷漠;我又无时不被一种忧虑折磨,门的后面还是那些街上的行人,他们没有表情,却期待看到我失望甚至绝望的样子。
当我的手就要碰到它们的时候,我还不确定是不是已经有了实质的结束,也可能已经碰到了,也许这些门若有若无,只是一种迷惑性的存在。存在本身,就足够我应付的了。但就在那令人窒息的一瞬间,我仿佛听到了一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冲击着我的每一根疲惫不堪的神经。我集中精神,努力,尝试辨听,仔细的梳理:有人在得意的哈哈大笑,也有人在无助的抽泣,有争吵的声音,尖锐的指责声,恶毒的咒骂声,好像还有一些人在唱歌,慢慢的演变成痛苦的嚎叫。
我的脑袋快要爆炸了,这些都不是我听到的,我试图这样去想。我会听到小孩子熟睡时轻微的鼾声,还能听到母亲在耳边的细语。但这些都是我想象出来的,此时它们的力量太微不足道了。我转过头去,街上的人埋着头,汽车也小心翼翼的,这些机器都跟了这个城市的脾性,没有个性,看到这些,突然就对门后的世界灰心丧气了。其实我周围的世界近乎是一片真空。那些声音也消失了,像是被这片真空稀释、冲淡了。
我不再对这些门抱有幻想,门后面有什么都已不再重要了。不知道为什么,那只是一刹那间的事。忽然很期待,忽然又了无兴趣。
那些人互相之间不打招呼,不表示友好,也没有眼神的交流。我伸出手,向每一个人,使劲的挥舞着,不知是在召唤,还是在告别。我冲着每一个人微笑——陌生的,娇柔做作的,但是充满善意的。没有回应,偶尔会有人抬起头来,向我这里看,随即耸耸肩,似乎很无奈,继而低下头。我乐此不疲,忘记了要去哪里,一开始,也许就没有确定的目的地,因为我说不出它们的名字,只有方向。此时,最不重要的也是方向。我抬头望,灰蒙蒙的一片。城市的天空,有些局限,看不见飞鸟。周围的高楼大厦,是一个完整的,封闭的长方形的被竖起来的水泥盒子,连窗户都没有。
不知不觉,走着走着,我离这城市似乎越来越远。眼前逐渐开阔起来,我来到了一座公园,这是完全陌生的,不曾在我的脑海中出现过的。我熟悉这座城市,但一点也想不起关于这座公园的记忆。我走到公园中间的一排木椅边,看看周围,这里没有任何人,没有那城市里的任何人。我属于那座城市吗?此时,我属于这公园。而这公园,又属于哪里呢?或许有些东西,不属于这世界,而我们,却非要强加给它们愿意不愿意的归属。
我坐在木椅上,靠在椅背上,舒展了身子。我在想,我停留了多长时间在这里,是从我出生至今呢?还是在时间维度上可以被忽略的片刻。我真的到过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吗?我为什么可以对它那样熟悉?也许它还有许多不为我知的秘密,也许我早就在它面前暴露无遗。在它的眼里,我渴望与人交流,对未知的事物有探索的欲望,但是胆小懦弱,容易摇摆不定,缺少冲破一切的勇气,还总是不断的为自己开脱。我是这样的人吗?它肯定这样想的,我没有推开任何一扇门。
周围的青草、树木、垃圾桶,它们只是徒有其表,而没有任何实质的内容,包括我身子下面的木椅。一个声音告诉我,我不能这样想。另一个声音悄悄的问我,你到底要怎样想?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只听到我的心脏在跳动,我的呼吸声,我屏住呼吸,但心脏任然顽强的在跳,强有力的敲击,咚,咚,咚,我确定收到了生命的讯号,青草会破土而出,树木在生长,垃圾桶也会在某一天衰老,消失。
天渐渐黑了。
眼前慢慢的被浓雾所笼罩,那城市在浓雾背后若隐若现。一条河从我的身边流过,不知流向何方。一条船停在我的身边,有人大声的喊,想引起我的注意。当我注意到时,只有船,却没有任何人。那条船,似乎是为我量身定做一样,我坐到船上,仿佛变成了襁褓中的婴儿。船,随波逐流。我向后望去,木椅,青草,树木,都慢慢的变成了幻影,海市蜃楼一般。
这条河,流进了城市,沿着每一条街道,我一直在向后看,街道两旁的门缓缓的开启,溜出来朦胧的灯光,不断的有人从门里走出来,向我挥手,微笑——我曾努力过的微笑。我向他们挥手,他们像是升腾的雾气一般,消失,消逝。那些不知名的街道,大厦都溶解在了空气中。船在变小,我的身子在缩小,那条船,变成了摇篮。在那些门的后面,传来了我想听到的母亲的柔声细语在为我轻声唱。只是,这一切都将消失。那声音,只在天空中飘荡,若即若离。
我随着河水,远方是不确定的远方,身后只留下,只留下那——看不见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