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我北方的乡村已有很长的时间了。走在异乡喧嚣的街头,我时常会怀想遥远的另一片天空下,我自己的故乡,怀念那里四季如一高远而明净的天空,漫长而温煦的春日午后鸟鸣的声音、花草的气息,以及永远阒寂亘古如斯的青青原野。
我的村庄后面是一条小河,河岸平缓的斜坡背负着农人们祖祖辈辈耕作于其间的桑田,每个清明过后,桑树就抽出纤柔得令人心疼的嫩绿枝条,将历经冬日酷寒后刚刚苏醒的河岸染成一片温良的绿海。河流轻悄悄地向银白的天边蜿蜒而去,去处云水苍茫,杳无踪迹。
春天的河岸是儿时我和伙伴们嬉戏的乐园。而与那些顽皮好动在地上撒欢的伙伴们相比,我只钟情于口腹之快。春末是桑树上的桑椹成熟的时节,正如古诗所绘:“秦桑低绿枝”,肥硕得透不过风的桑叶下,是一颗颗紫红剔透的桑椹,只要手轻轻一碰就会落下。在那个物质贫困的年代,这些酸甜美味的果实是我们无上奢侈的美味,我们总要坐在树下忘情饕餮直到嘴角全都染成紫色,最后还要将桑椹填满衣兜,即使回家后被大人怒责一顿也在所不惜。
更诱人的美味其实还在后头。夏季是河水最为澄澈的季节,在暑气渐消的傍晚时分,我一放学便迫不及待地和伙伴们赶赴河边从事“捕捞业”。我们亲手制作的渔具是一个蒙着透明塑料布的脸盆,中间有个洞,而盆子里放着碎米,找一个水流慢、水草丛生的小水湾将盆子放进去,只消过十几分钟,悄悄将盆子猛地端起,将水慢慢倒出,就见惊惶失措的鱼儿们一齐将头贴在已经被太多的鱼撑得鼓突出来的塑料袋上。另一项令我们乐之不疲的工作是钓虾,自制的大头针弯成鱼勾,系上短短的一根鱼线,串上作为诱饵的蚯蚓,放入深不及尺的浅水中,那些在石头底下安居的虾们就会馋涎欲滴地赶上前来,用长长的钳足紧紧抱住诱饵往嘴里送,这时我们猛地一提,那些不及松钳的馋嘴虾常常会被带出水面,然后慌忙跳回水里,身子一弯,迅速窜到水草下去,扬起一小团沙雾……
恍惚间,童年无边的欢乐匆匆而去,我在家乡读完了小学、初中,后来第一次离家到那个被乡人认为是城市的县城求学,之后又到更远的地方读完我的大学,直到现在,毕业后的我在几个的城市间辗转。城市们有着相似的面孔,相似的建筑和季节,而在飘泊中,我与家的距离越来越遥远,家乡已经不太真切,只有那些儿时美丽的记忆仍然异常清晰,有时会从梦中把我唤醒,令我良久不能入眠。
不久前,我终于回了一次久违的家。那是一个没有雨也没有云的秋日,我在辽远的夕晖下重又回到那带给我童年无限欢乐的河边。然而,面对我的,只有因为疯狂采沙而大片坍塌的河床,被连年污水浸染成黑褐色的河水,以及早已没有飞鸟、没有树林的河岸。
站在秋风萧瑟、天地苍黄的河岸,眼前憬然如昨的是往昔的欢乐时光。童年时和我一起无忧无虑嬉戏的伙伴们,今天早已风流云散,不知有多少是在家乡的农田中,与祖辈们一般劳作,而又有多少也和我一样,在异乡冰冷的城市中谋生。不知,他们是否也会在某个时候,在恍惚中,又重回河边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