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秋雨
来到香山,这是第一场雨,北方暮秋时节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的雨无休无止地飘落着,从清晨,到中午,到入夜。
和一位来自江苏的小兄弟一起吃晚饭,喝了不少酒,当然是北京二锅头了。浓浓的烈酒,窗外冷冷的秋雨,应该是肃杀的悲凉诗词或慷慨激昂的雄健文字的传统元素。以前,酒后的冲动,似乎总能带来被多多少少的激情激荡起来的充实和快乐。那些如脱缰野马般的酒后冲动,也曾经让自己清醒后一次次地苦恼、懊悔,甚至担忧——担忧这种狂放的冲动更多地会作为潜在的危机,在某个未来时刻突然发作,惩罚自己。然而,年青的心更多无所畏惧,年青的勇气和冲动无穷无尽;一次次地在冲动、懊恼中反复,也正是在这样一次次的迷惘、冲决迷惘的躁动中,成熟了,逐渐变得所谓稳健持重。
遗憾的是,当你为这种所谓的稳健持重自豪时,某些时分,却也可以清晰地感觉到,生命的热量正在一点点地冷却……
如今,蜷缩在这西山脚下的蜗居中,听窗外雨打黄叶的零落声声,倦意慢慢袭来,即便竭力振作,却也竟然无力支撑起曾经一度自惭的年青冲动。如今,少年的浮躁飞扬,竟然成为一种只能回想一下而已经消逝在岁月深处的青春勇气和力量。人到中年的双目,比起少年清亮单纯的眼眸,一定会犀利、深刻吗?见识到的、领略到的这世界上太多的不公不义、欺诈伤害越来越多,越来越违逆基本的人类良知,曾经对此拍案而起、扬眉掣剑的少年意气,哪里去了?
如今,中年沉闷的胸腔中,已经失去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凛然意气,当一次次的不公不义加于己身,却也没有了抗争的志气;甚至就连倾诉、愤怒的欲望,也只能化作苍白的无奈和忍受。或者说,心底也许尚存的一点点拍案而起的欲望,被一点点积攒起来的所谓理性压抑着,并把无奈的忍受视作生存的必然、做人的成熟。
那何止是世故的劝阻,阳刚之气、健康人格早已在无数次被阉割了的自慰中,衰减、萎靡……
想一想,二十年前、十年前,甚至仅仅三五年前,在大街上的拼杀,与势力强大、骄横不可一世的贪官污吏及其喽啰的直面对决,与低俗无知而猖狂的群小的混战,对黑恶势力言语和凶器威胁的不屑一顾……
突然,眼中有一种热辣辣的感觉:我自豪!我抗争过!我曾经作为一个人活在这个非人的世界上,尽管如今伤痕累累!
……
可惜,中年的眼泪已经不再有少年的炽烈,中年的眼泪更多的是一种无能为力的伤感和自我安慰,甚至深深的羞赧。本来,四十岁应该是一个男人的黄金时期,成熟的智慧、健康的精力,注定会融合为一股强大的生命激流,注定四十岁的中年男人要成为无法推卸而且义无反顾的家庭和社会柱石。而在今天这个只能对之摇头苦笑的世界上,为数不少的四十岁男人们却竟然开始盘算安逸的退休生活。
哈哈哈哈!不可思议地审视这个不可思议的世界,我真的想哈哈大笑……
整个男性世界在阳痿。男性整体的阳痿并非雄性们单方面的责任,女性集体的相约堕落,是男性阳痿的另一个杀手,从某种意义上说,男性们的阳痿是由女性们制造出来的。女性们所谓务实的价值观,女性们对道德的轻视、对于理想信仰的嘲笑,如同女性提供的性服务,兴奋着男性们,诱惑着男性们,却让男性们饮鸩止渴,把男性们导向堕落——为了金钱、地位和性而不择手段。最终造成的直接的恶果,即是雄性们肆无忌惮的集体癫狂后群体的阳痿,以及整个族群的癫狂和堕落。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戌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诗人当年的雄心和失落,也许正是这般形色:在一个风雨摧折着的秋夜,僵卧于冰冷的床榻,感叹岁月的倥偬,悲哀鬓边的华发;无数少年雄壮的梦想,只能在这凄凄惨惨戚戚的秋雨声声中,伴着被老酒熏染得早已疲惫的激昂悱恻,化作一种发自凄凉心底的记忆、怅惘,也许更多的是悲怆和无奈,最终仅余黯然神伤。那些金戈铁马的沙场雪霜,那些书生意气的江山指点,安慰着、折磨着年迈的不死之心;而冰河岸边的战蹄声声,战马嘶鸣,至多在一个个老泪纵横的梦中,在一个个折磨着神经的梦中,自远而近“嘚嘚”驶来,然后,渐无声息地消逝在黑暗的绝望深处……
我本是一只逆风翱翔的雄鹰,栉风沐雨是我的享受,在寒风和冷霜中,我才能感受到刺痛的快乐;我本是一匹无羁无绊的野马,无拘无束地奋蹄嘶鸣是我的向往,在广袤的草原和疆场上,我才能体会到生命茁壮的激荡;我本是一只狂奔在戈壁滩上落单的饿狼,朝向传说中的草原前行是我唯一的方向,如刀的砂砾吹打着脸颊,我才能在一次次的死亡中重生……
西山上的冷风掠下,摇动着窗边的枯木;萧萧落叶,在秋雨的摧折中,如同一个个失落的梦想。所谓秋的肃杀,只这一片片的枯黄落叶,已足以表达得寒意彻骨。那种因为酒中的激昂失去后更加强烈的悲凉,带来的何止仅仅身体的不适,也不仅仅是空荡;生命深处的绝望,灵魂深处的虚无,鬼魅一样揪紧生命自身的求生渴望,眼前只有无边的苍白,死亡就在路的那一边……
香山明月
蓦然,一阵自由的秋风吹起,漫天的浓云散去了,烟笼雾锁的山影和周围风景,一瞬间全都变得明净了。
此时,已是入夜时分,黄昏滞重的酒醉渐渐清醒。酒醒时,秋风明月,繁星点点。明月下的香山,群峰轮廓依稀,不时有松涛声声,轰然而来。
夜已深,香山公园广场上,健身的人们已不似夏日那样稠密,时映时暗的月光下,人们或在那两株古槐下溜达,或在公园门口的台阶上徜徉;也有年轻的恋人,在长椅上卿卿我我。来到这里的恋人,大多是租住在香山脚下各个村庄的年轻外来打工者。从遥远的家乡来到这美丽的香山,享受京西胜景,对于这些所谓的“新生代农民工”来说,该是多么幸福。
香山的明月清风,就是这样无私地、静静地映照着、吹拂着每一个享受的人们——男人女人、情侣情人;自豪的市民、自卑的打工者……
抬头仰望高远的夜穹,一轮圆月在云影中缓缓穿行。想起来实在诡异,平日生活在这轮圆月下,竟然少有闲暇在如此宁静的夜晚抬头望月,抑或失去了心中那份恬淡安宁吧?生活的压力如此荒诞!
此刻,凝视着秋夜里的清冷圆月,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陌生感,似乎这轮圆月从未映照过这个嘈杂的世界,它只是一轮新生的奇迹,一轮新生的另一个世界的奇迹。
山地的夜空往往有薄云的,尤其雨后的一段时间,在地为雾的水汽升腾到山巅,升腾到天空,便成为人们看到的云。这时的云大多是轻轻的、薄薄的白云。轻轻的、薄薄的的白云在明月周围,呈现出五颜六色的瑰丽光芒——哦,这就是云彩!
云彩!云彩!
一个久违的词汇,一片片久违的梦幻……
儿童在洒满秋夜月光的院落里,在月光映照着的空旷野外,与玩伴们无声的、轻轻的、匆匆的行走,听老人沙哑的讲述,仰望月空时的畅想和落寞……“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在安静得有点清冷的月夜,指点天上的白玉盘,那是一个早已消逝了的世界……
锦缎般的云彩,在这轮明月周围,点缀着四周黑黑的天穹,天穹也因此显得更加广袤无尽、神秘辽远。无边的空旷之外,又有怎样的一个大千呢?那一方的天上宫阙,今夕该是何年?那一方的人们,那一方的爱恨情仇,该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形式呢?月宫中的嫦娥、吴刚,在遥远的清冷宫殿里,感受到的,是仙境的清幽,抑或形单影只的孤独和哀伤?
月明星稀,但今晚的明亮月夜,繁星点点,银河浩瀚。东南天际那颗最为明亮的星星,它叫什么名字?一时竟然想不起来了。木星吧?还是启明星?不,不是启明星,启明星应该在早晨出现在这个位置。其实,它叫什么名字无关紧要,它那样安静地在天际闪烁,带给仰望的人们惊喜、激动,它是一颗美丽吉祥的星。
转过身,北方中天,北斗七星为茫茫深夜里的行人指点着前行的道路,好让他们不至于迷途;隔银河而相望的牛郎星、织女星,一代一代地演绎着凄美的天上的爱情故事,让无数人间的痴情人黯然垂泪……
那一颗时隐时现的小星星叫什么呢?它在无限僻远的西天尽头,孤独地眨巴着眼睛,不知是否有人看到它、注意它。那聚拢在一团的群星,灿烂如地上的烟花;那几颗排成整齐一行的星星,是否天穹仙女们的游戏?
拥有如此良宵美景,拥有如此的上天赐予,地上的人们,何必再为名利怨怨艾艾!
“秋空明月悬,光彩露沾湿。惊鹊栖未定,飞萤卷帘入。”苍茫的山影里,确有几声野鸟叫声,不过,那不是惊鹊的仓皇无定,那是夜枭的歌唱,那是夜枭的呼唤。萤火虫是时常有的,在这香山广场上,几乎夜夜可见一只两只优雅安静的萤火虫,提着它们的小灯笼,忽高忽低,和散步的人们捉迷藏。走近它们,这美丽的小精灵便很快地熄灯,让你茫然不知它们的去向。俄尔,又在不远处的花草间轻盈地上下翩飞,像是在逗引着你。
想一下,几十岁的人了,只是来到香山,才第一次看到从前只在童话中闪烁的小小精灵。尤其在夜半的山路上,更有不少的飞萤,在时远时近地翩然起舞,重演着已经变得陌生的儿时童话。记得有一则童话,这轻灵的可爱引导着迷途的旅人,走进了一个无忧无虑的爱的国度……
夜色中,女儿喜欢的歌曲《虫儿飞》轻柔地飘过来、漫过去: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
再也止不住心酸思念的男儿泪、父亲泪……
萤火虫,萤火虫,带着我们走吧,带着我们离开这恶浊的尘世,带着我们去到一个童话的天地吧……
……
夜已深,广场上只剩我一个人。一个人独享着清幽的月光,沐浴着西山上时急时缓的夜风,思念的潮水涌过,心中慢慢没有了怨怒、哀伤。
不知何时来了一位白衣女子,手中拎着一个白色小包,迈着轻快、细碎的脚步,围绕那株高大的古槐转悠着;还可以听到她轻轻的、舒缓的歌声。
她是这人间健身的人,履行某种宗教、习俗礼仪的人,还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魂灵?
张望四周,广场空空荡荡,买卖街店铺里的灯火也已熄灭,只有天上的星斗闪烁,只有香山的松涛呜咽……但我没有丝毫的恐惧,相反,我感到一种如水样的畅快,随着她的歌声,仰望着已至中天的明月,轻轻哼唱起来……
哼唱的什么?不知道,那是心灵自由呼吸的节律……
慈爱的上天赐予我们生命,并创造了音乐与生命为伴,安慰我们时常会受到伤害的灵魂;
那不是有节律的声响,那是灵魂自身的跃动……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