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通常的分类,《暖暖内含光》算是一部悲剧电影。
王尔德说,世界上有且只有两种悲剧,一种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另一种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大多数文学和影视作品呈现的都是前一种悲剧,《红楼梦》就是典型。
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王国维说,宝黛最终没成眷属,是“悲剧中的悲剧”。钱钟书的观点和他正好相反:宝黛若终成眷属,那才是“悲剧中的悲剧”。
《暖暖内含光》这部电影最有意思的地方,首先在于它同时展现了两种悲剧。
悲剧理论里常常讨论一个问题:悲剧是人物自带的,还是由外在的偶然因素导致的?
这得先从“命运”这个词说起。“命”可以理解为预成的、已经写就的程序,而“运”是程序的运行和展开。
比如说,一粒玉米种子就是“命”,把它撒到土壤中,它就会发芽,成长为一株玉米秧,然后再长出玉米,这就是“运”。
说白了,悲剧是内因和外因共同形成的。有命无运,有运无命都不成悲剧。毋庸否定的是,悲剧,尤其是爱情悲剧,具有明显的“自带基因”的成分。考夫曼在这部电影中,强烈暗示了这一点。
两个人的相遇,本质上是两种反应模式的相遇。模式不变,剧情不变。考夫曼想说的是,生命的历程是不可逆的。但即使大自然开恩,给你和你的恋人从头再来的机会,如果深植在你们内心的程序代码没有改变,到头来仍然是那个让你们痛心疾首的老故事。
两个人交往的记忆可以删除,但是控制他们思想、情绪和行为的“元记忆”(记忆背后的记忆)是无法删除的。
换言之,你只能改变过去的脚印,却不能改变前边的道路,以及殊途同归的结局。看似重新来过,不过是在新的故事中留着陈旧的眼泪。
当陷入到爱情的沼泽当中进退失据时,每一个人都期望一切能够重新开始,认为那样我们就会拥有一个崭新的人生。
但这部电影一再暗示我们:那不过是我们的一厢情愿。即使上天再给我们一次机会,也改变不了我和你是两个留级、平庸而不自知的导演和演员,我们在满怀希望中翻拍一个陈旧到不能再陈旧、最终让我们不堪回头再看的电影。
尼采说,每个人都处于一个自身携带而不自知的监狱中,自由意志不过是不自知的被困禁,加上偶尔放风而已。我们一个人的自由程度,不过是以我们身上的锁链的长度来衡量的。
这不难让我们想到希腊神话西西弗斯的故事。
宙斯为了惩罚他,让他把一块石头从山脚推到山顶,这一过程本身就是很严厉的惩罚。但真正折磨他的是,他每次把石头推到山顶后,只能眼睁睁看它滚下山脚,第二天又接着重复一次这样的苦役。
西西弗斯的故事展现了一种绝望的人生观,而《暖暖内含光》展现了一种类似的爱情观。
这的确让人绝望,那我们的命运真的就无法改变吗?这一问题也是古今中外许多哲学家探讨的问题——人如何才能真正做自己命运的主人?
佛教把人的外在环境遭遇归因于人的内心,即“境由心生”——一个人所处的环境、现状、命运,是由他的内心决定的。人在世上遭遇的种种不自由,种种冲突和骚乱,都源自人内心的不自由和动荡。简言之,外乱源于内乱。
在这一点上,王阳明的见解与佛教,甚至与尼采都有相通之处。
他认为,心外无物,“心外无理”,人经受的外在动乱是由内心的动乱因素导致的。他把这种极难消除的动乱因素称为“心中贼”(除山中贼易,除心中贼难)。
从电影讲到王阳明的心学,这跨度是不是有点太大?
其实这部电影本身就是一部“心学”电影。这部电影的名字是《纯洁无暇的内心散发的永恒阳光》,言外之意就是只有纯洁无暇的内心才能散发永恒的阳光。
所谓“Spotless mind”,可以理解为“无贼的内心”,只有删除内心的贼,才会拥有真正的宁静,才能拥有外在的美好。
怎样才能除掉“心中贼”,王阳明告诉我们,要“不动心”,要“致良知”。
真正的良知并不是创造出来的,而是去掉内心那些多余的遮蔽物后自然显现的“自性”。 就像米开朗琪罗雕塑完《大卫》后说的:大卫就在那块大理石中,我只是把不属于他的部分去掉了。
如何做到“不动心”?我无法给出具体的方法,正如我从来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爱情宝典,我也无法提供一个普适的爱情秘诀。
尽管没有具体的方法,但是我可以提供一个可行的策略,有一本名为《四个约定》的小书,大家不妨尝试履行这四个约定:
不随意评判他人。一旦评判,便是起心动念;
不受他人影响。学习荷花和荷叶的“不粘附”,多少水朝你泼来,都无法打湿你;
不揣测他人的想法。始终牢记一点就是“我该怎么做”,不想其他。一旦揣测,就会轻举、妄动、胡说,各种混乱的情绪就会蜂拥而至;
凡事尽力而为。面对眼前的事情,唯一需要关心的是自己是否在尽力为之,而不去追问是谁干扰了我,什么因素在影响自己。
大家也许会说这太难了,但是改变命运本身是极难的,没有决绝的勇气和卓绝的努力,别妄想也别奢言“改变命运”,听天由命就是了。
但若真想避免陷入西西弗斯式的循环苦役般的人生和爱情,除了苦役般地履行“四个约定”,别无他法。
再重复一遍:唯有瑕疵全无的内心,方能散发永恒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