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平凡的故事

我无意捏造,奈何记忆模糊。这个故事是从我父亲那里听来的。当时爸爸半夜从床上爬起来,坐在扶手椅上,开始点起一根烟。他后来开始了他的咳嗽,我也从床上爬起。在烟雾缭绕和口水的飞沫中,他给我讲了这个故事。

爸爸说,东北雪乡是他当兵的地方,是他的第二故乡。那里的树林非常大。同伍的人,从炕上出门解个小手,被医疗兵抬着回来,放在炕头又捂热。这时出门,可以看见一条亮晶晶的尿柱。林子里也住人。爸爸驻守的那个地方,几里方圆,有一家护林人。我的文笔好,爸爸说,我是负责搞文字工作的。他定期要按照树上和地图上满当的记号,前往护林人的家里,给护林人送去包装的物资和报纸。护林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独身,没事的时候喜欢煮茶。爸爸经常在他家坐上几个钟点,削菜叶剥瓜子。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老头说。如果你当真,那你就真是个傻瓜。

以前,我不说是哪个以前。有一个唱戏的。这人不好女色,不吃酒,不抽烟。每天神神秘秘,不近人前,却独得一口好嗓。戏子经常在戏台上出现,也现身于官人的酒桌。总之,不是什么重要的角色。有人说,戏子住在山里呢,和动物为伴。也有人说,戏子住在破庙里,烧香念佛。这都是戏迷听戏胡诌是,这戏子到底是个正常人,也要吃饭拉屎。

戏子是个人,也是要人作伴的。老头在床板上翻了一个身,木头在缝隙间嘎吱作响。谁知道这戏子不仅喉头甜,那话儿也臊,专抓着男人的腚喜欢。没人知道这回事,大概戏子自己也道不清。就是后来,有一个孩子,经常跟着这人一起。孩子不知道哪里人氏,更不知道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应该是捡来的,很野,高兴的时候喜欢抠眼屎,抹裤子上。

这时,煮的茶有点沸了,兼作药罐的壶哔啵作响。老头要爸爸去自己接一杯,爸爸小嘬一口,马上被烫得斯哈。老头却已经开始打鼾了。这鼾声亮堂又饱满。爸爸只好辞别。

过些日子,再次去到老头家里,他正在解大手。是东北的白天,太阳大喇喇地刺人。爸爸赶忙进屋,把一身扛来的大小物件搁在地上。老头已经拉完屎了,扶着腰进屋。打哈欠,挺起屁股用力放了个屁,那味道真臭。老头把茶叶捣出声响,唐突地开始。

戏子记性很好,唱词记牢靠,人脸也识得分明。孩子没有念书,天天和戏子瞎跑,真好玩。戏子出远门,去上大台。孩子就守在家里。等到戏子回家的时候,那野孩子也不知道吃什么,总之也没饿死。孩子睡在桌子底下。戏子见过很多女人,光膀子的也见过不少。但是戏子从来不喜欢女人的屁股和胸,他觉得女人的羞处不好看。以前有人给他送来一幅画,说是古人画的,上面是七八个女的,都不穿衣服,搔首弄姿。那哪是古人画的,那就是一帮妓女嘛!这是要他选一个玩呢。等那人走了,戏子找来笔在女人的下面添了几个黑疙瘩。

所以他看过很多女人的脸,也记得很多女人的脸。他都不喜欢。但是野娃娃在桌子底下睡觉的模样,真叫戏子喜欢。他一看就是一个日头。太阳落山了,最后一丝阳光撒在孩子脸颊上,晒得红扑扑的。戏子伸手去抓那抹殷红,孩子睁开了眼睛,看着他。第二天上台,声色洪钟,喝得满堂彩,真神气!有人说这是充盈之态,中气十足,阳刚。爸爸接过老人的茶,吹几下,虽然牛饮,但果然好喝。

后来呢?我爸爸问。

后来,戏子很少出门了。有人登门拜访,请他出山,给某地的官人祝寿。戏子接了下来,心里并不踏实。有话说,伴官如伴虎。给官人唱歌,话要讲得圆满、妥帖。他是唱戏的,那官是害人的。两者并不融洽。

东北的雪突然飞了起来,叩响了老头的门窗和部队的警铃。啊,要回去了。爸爸说。老头摆摆手,似乎还在韵味刚刚拉的那泡屎。爸爸急忙地离开,走了不远开始担心独身的老人能否撑过这样大的风暴。爸爸告诉我,东北的夜晚,有足足零下三四十度。这真是难以想象。

再见面,老头来到了部队。那天很晴朗,天空真的是万里无云,也看不见日头,就像母亲的胎盘。啊,你来了,你怎么样?老头知道是爸爸在关心,他猛吐了一口痰在地上。这破地方搞不死我。老头说。

他们一起回老头的家,雪已经把路埋了。爸爸惊讶地发现,老头体力并不逊色于他。两三层手掌厚的雪地,老头可以一脚踩穿,这是劲力的体现。老头摩挲着树木的皮肤,一遍遍找准了方向。爸爸跟得气喘吁吁,这老头要是去部队,肯定是头排班!爸爸这么跟我说,骂骂咧咧的。

后来呢?唱戏的怎么样了?爸爸问老头。老头没有回答。雪山在远方凌驾着树林,而飞云躲在了雪山身后更广远的部分,太阳也躲在那头。东北的冬天。

老头后来是在晚上继续说的。当时雪开始下了,树皮被冻裂开,居然发出了柴火燃烧才独有的响声。屋里也是凄寒,到处是血肉可感的冷。要是这样回兵营,就不会有现在的爸爸和我啦。爸爸和老头睡在一张炕上。在这奇妙的冬夜,听着木头噼啪的响声准备睡去。越壮硕的小伙子,其实越喜欢睡觉。爸爸那时候就是这样的。白天能干牛马的活,晚上能睡整夜的觉。迷糊着,老头开始说了。

戏子回来,被打得满身的疤。孩子不懂事,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老头长长出了一口气,韵律深远且悠长,像在空旷处放了一声枪响。被打就被打,活着还得继续。老头说。戏子还是那么喜欢孩子,孩子也非常喜欢戏子。戏子在夜里,和孩子在一起,往往会教孩子几句唱词。有时昂扬,有时婉转。抑扬顿挫传扬在戏子的家附近。人们说那里的植物开得遍地而且翠绿,都是二人的功劳。那真有趣呵。老头说。戏子和孩子的柴米油盐,爸爸没有听到。至于那戏子和孩子的亲昵,那滑腻的皮肤,低声的咿呀,今天更是不可考。

爸爸醒来时,老头正在吸一支长长的纸烟。老头坐在木椅上,烟头就捏在指尖,离手指远的那一端还在泛着微红,地上也有几根较短的,已经黯淡了。

戏子臊皮的事情传开了,人们互相广而告之,呀,那人呀,呀……每当戏子唱起女人的唱段,台下就会有大呼小叫,嘈杂了戏子的生命。戏子觉得,这样下去已经是不行了,不如远走。这个决定刚做下,好事者已经纷至沓来。他们挤破了戏子的门槛,踏烂了几张破旧的木地板。他们问戏子,你真是这样那样的人吗?不知道为何,戏子看这些人,每一个都像那吊打他的官人。

终于有一天,戏子出门解手,七八个黑影冲过来摁住了他。他们狂放地嘶吼着,殴打这个戏子。戏子的下体被捣毁了,变成了黑漆漆的一片。他们四处搜寻,并没有找到暗处的孩子,意犹未尽地离开。

老头说到这里,又点起了一支烟。因为太冷,并没有一次点成,点了好多次。而后是长久的无言。

沸水突然地升腾,碰的一声,砸破了二人的沉默。后来呢。爸爸问。

这只是个故事,怎么会有后来呢?你到底还是当真了。老头说。

自那之后,老头还是照常护林,爸爸也时常去看他。他每次走的时候,都听见木屋旁边,震天的戏腔幡然升起,数只飞鸟直冲天际。声音屹然,如古庙沉钟,又好似婴儿啼哭。

爸爸把最后一根烟头扔进垃圾桶,深吸一口气,连打好几个喷嚏。然后鼻腔作响,凝了一口痰在嘴里,扑通把它吐出来。

刚刚的烟雾还未散去,弥散在房间里,久久让我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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