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连环相撞的汽车如废铁般扭曲成一团,车窗的玻璃碎片散落一地,空气中隐隐约约带着一股呛人的汽油味。外面一片喧闹嘈杂,分不清是车鸣声还是呼喊声。
死神正一点点侵蚀着时间,记忆深处的灵魂呐喊着进行背水一战……
To be or not to be, that's a question.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
——莎士比亚 《哈姆雷特》
02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无力睁开双眼,周围即熟悉又陌生。头很沉,眼睛有点模糊,睁开闭下、睁开闭下、睁开闭下……我机械地重复着这简单的动作,眼前的情景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我躺在车厢里。
啊……
这一定是梦境,一定是。
外面的声响漫天,嘈杂的声音在耳边无限地放大,直击耳膜。莫名其妙的地方,莫名其妙的声音,还有莫名其妙的痛。梦境如此真实,真到我已经无法分辨现实和梦境。
我再次睁开眼睛,手支撑上半身微微仰起。天色渐暗,昏黄的路灯下人影幢幢,一片黑压压身影中几个穿着橙色衣服的人格外显眼。这几个人围在一块,七嘴八舌,似乎在为某个东西争执,情绪略激动。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耳边充斥着"哒哒哒哒哒哒"的声音,好似进行某种公路维修般。
奇怪的场景,奇怪的声音。
03
环顾四周,整个车厢变形了。
前车窗的玻璃已经震裂成一个巨型蜘蛛网状,阴森森得像一个巨大的网罩直压在我的眼前,企图在我呼喊前把我包围住,在这漫漫黑夜一点一点吞噬我的灵魂。背脊渐生的阵阵寒意,让我直哆嗦,一颤一抖我又回归到现实——我在车厢里。
左右玻璃窗已经没有了,空荡荡了的框架里塞满了玻璃渣子。趴着的位置上也堆满了玻璃碎片,上面血迹斑斑。车内没有灯,没有车钥匙,别无他人。
只有我。
04
头开始隐隐得痛,恍惚中带着一丝不安。头发乱成一窝草团,盖在半个脸上,一吸气,隐隐闻到一股血液腥味。我随手把头发推到后面,可一低头,打结的头发又垂在眼前。无奈中我只能伸手推往一边。
双手黏呼呼的,手掌上一道道的血印,像鞭笞后的痕迹,触目惊心。手指头上一圈圈猩红的螺旋纹路,血水漩涡般。我看着看着,迷糊中稍不留神,仿佛整个人会被吸进去直接接撕成碎片成为新一圈指纹。所幸指甲没断,只是指甲缝夹杂着已经凝固的小血块,我试着搓一搓,没有任何变化,只感觉到手很干燥粗糙,没有一丝一点痛感。
随着意识的慢慢恢复,脸部某个地方开始隐隐作痛。我伸手摸了摸头、眼睛、鼻子,还好都安好无缺。摸到嘴巴时,我发现痛感的来源——右下角的嘴唇烂了一个小块,唇部的碎肉贴着嘴唇。小弧度张开嘴巴,右边好像少了什么东西,一时我也搞不清楚。
整个嘴巴口干舌燥,干燥得带股血腥味。
“这个梦真的有点奇怪……”我依然觉得不可思议,再次暗自安慰自己一切都是假的。自我安慰的力量其实很弱,周边一片破败的场景印在眼前,身体的疼痛感越发明显,内心也明显感觉到一种说不清的难过和悲伤,脑海中浮现了两个可怕的字眼……
我固执地遏制住了这个念头,害怕的念头一开始就得扼杀,不能让它侵吞一丝一毫希望的领地。
这是坚守活下去的希望。
05
“我想走……我想离开这里……”我心里念叨着,但我的腿脚不知被什么重物压着,很沉很沉。我试试挪动一下腿,完全卡死,一点缝隙都没有。
我没有认输。
不认输的我又一次咬着牙吸着气,大力挣扎想把腿拔出来。结果依旧,两条腿被压着纹丝不动。好几次大力挣脱消耗着我的体力,慢慢得我就没力气了。
我无力地趴下,头靠着手臂重重得呼吸,彷佛呼吸才能提醒自己还活着。喘息的时候,第一次发现自己那么孤独无助。
06
趴着好久,好久……
脑子里一片空白,思绪万千。
靠着手臂,我伸手摸摸自己的嘴巴。右边的位置空荡荡的,好像少了什么东西。张开嘴巴,指甲摸到牙齿的位置,左边的门牙摇摇欲坠,痛意阵阵,右边的牙齿的位置很奇怪,轻轻一碰,整个牙就出来了……
这是一根完整的牙齿,从牙根到牙板,没有一点碎片,就这样一整颗掉出来了……
借助外面的路灯,简单看了下整个牙齿的样子,是颗形状略大的门牙。我紧紧握着这颗牙齿,头发发麻的绝望在心际蔓延,这梦境真实得太残忍恐怖了。
其实我知道。
这不是梦。
07
时间在车厢里停止了还是流逝着?
我不知道。
我抬头向窗外喊了几句“有人吗?有人能救救我嘛?”没有人回应,怕是我的声音已经被各种声音淹没……
难道我死了吗?
难道我现在是一具离开肉体的灵魂?一具已经远离了真实世界,用第三者的眼神看着这个世界的魂魄吗?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还是不是我。
夜越来越暗了,黑夜的布幔笼罩着每一个人。黑夜给了人们黑色的眼睛,但并不是每个人都用来寻找光明。死寂的车厢,我渴望一束光。
08
这就是故事的结尾了吗?
不。
“她醒了!她醒了!”一声大吼穿过人海。右车窗来了一个穿橙色衣服的人,原来是消防员。我看不清他的脸。
“你醒啦!你醒啦!你能说话吗?”声音有点激动。
我点点头,用手撑起上半身问道,“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我是怎么了?”
“你遇到车祸了,现在有辆车压在你这部车上面,我们在想办法救你出来。你现在哪里不舒服?”
“我嘴巴很痛,还有我的大腿和脚被东西压着很不舒服,又麻又沉……”
“你别怕,等下就出来了。”话音一落他就走了。
风一阵吹来,凉飕飕的。
我又趴回原来的位置感慨:
有风,真好。
09
尔后,右窗口来了个人,他抓起我的右手给我打点滴。我不知道他给我打什么针。只知道针头刺透皮肤,冰凉的液体正一点点滴进静脉时,我整个人唰一声冷却了下来,平静了不少。
我把头靠在左手,右手放在一侧, 趴着……
其实我趴着的位置很奇怪。记忆里我是坐在驾驶座的后面,怎么现在就趴在副驾驶的位置呢?腰夹在主驾驶和副驾驶的中间,上半身斜斜歪歪靠在副驾驶的位置,下半身被后车壳压得严严实实,一点缝都没有。我不知道整个外车体是什么样的状态,但能确定一点,这车绝对被撞报废了。
那一瞬间有多可怕?
我不知道。
我想不起来。
10
外面的喧哗吵闹与车里一片死寂形成鲜明对比。车内是一种压抑的宁静,静得能清楚听到手表秒针哒哒声响,静得呼吸的力度越发沉重。
以前看过汶川地震的一篇报道,有个女孩子腿脚在废墟里压太久,结果因腿脚坏死要现场截肢才得以获救。她活下来了,却失去双腿。
这个报道在脑海里浮现后就挥之不去,突如其来又来势凶猛,反反复复折磨着我仅存的理智。莫名的慌乱如潮水般完全涌上心头,后面的腿也越来越沉,越来越重,渐渐就麻了。现在更没有一点“腿”的感觉。
莫大的害怕激起我再次尝试挪动的冲动。很可惜,我又失败了。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再次躁动不安,脑子又是混沌一片,我探出头向窗外呼喊求救。
依然没人回应。
等待是如此煎熬……
11
漫长的等待时间消耗了我很大部分的体力,我的神智开始模糊,眼皮开始变沉,呼吸慢慢变弱,压着的腿已失去感觉。突然感觉到左窗来了一个人,他拉着我的左手说:“别怕别怕!坚持一下,马上就救你出来了!加油!加油!”
这个人是真实的。
他的手有温度。
左手拉着他的手,右手打着点滴。我好困,一阵阵幻觉袭来,我毫无招架之力。听着他的声音,我喃喃自语:“我好累好累,可不可以不努力了?可不可以不坚持了?真的好累,可不可以让我好好睡觉……”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整个意识都是紊乱的,像一个醉酒的疯子,耳旁充斥着“加油!努力!坚持!”的声响。
恍恍惚惚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消防员大喊了一声,“我们马上就救你出来了!等着我们啊!别睡了!”
我心头一震,瞬间倦意全无。
12
杂乱的噪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整个车晃动得很厉害,有点地震的感觉。金属与金属碰撞激烈,很多粉尘灰抖落,空气中漂浮着很多悬浮粒子,直呛喉咙。我抬头偷偷往窗外瞅了一眼:原来来了一辆吊车。
车顶依旧摇摇晃晃,上面的重物在进行最后抵抗,企图死死骑在车顶不愿分离。
吊车员和消防员配合得很好,没多久就把压在车上的皮卡车钩起来。消防员欢呼了一声。虽然车身也轻了不少,但我的腿还是死死得压着无法抽离出去。
两个消防员又上来同时做业,一个在左边一个在右边开始拆车,速度很快。他们一边拆一边问我,“松点没有?”座位垫的位置被扩张器撬开,腿一下就释放了,“啪”一下就跪下来。原来两只脚是蜷缩着被变形的车身和座位垫压着,难怪那么痛那么难受。
消防员慢慢把我扶起来坐好,医院的救护车已经等待多时,担架一来,一个消防员把我抱起来放在担架上,另外一个帮我拿吊瓶。外面的记者按捺不住,举起相机疯狂拍照。
闪光灯拼命闪动,如白昼般明亮。
老天爷,这是那束光嘛?
我不知道。
13
2017,丁酉鸡年。
我,24岁,与死神擦肩而过。
静躺在担架上看着天,眼角滑过一道泪。
我还是赢了。